這個點,哺時已經(jīng)過了,已經(jīng)是酉初。
沈金沒答,反問道:“爹呢?”
“爹下田了。”
李氏干不得地里的活,沈三最近忙,吃過哺食后還得去地里忙去。
沈金聽說他爹沒在,松了口氣,回到家里,才進院子就聽到正屋那邊一連串不歇的咳聲。
沈金讓沈銀和沈鐵在院里,自己去了正屋。
李氏咳過那一陣,聽到腳步聲,靠在床上慢慢順氣,而后才問:“怎么回事,怎么這么晚才回家?你是不是跑到深山去了?”
沈金沒答,卻道:“娘,你想想咱們家里有什么能當了或賣了換錢的,咱把家里的東西當了給你看病!
李氏一愣:“你說什么?”
“我說娘你得看病!
李氏根本不明白,兒子進了一趟山怎么就扯到這上頭來了,她的病,多少錢才能看好?
李氏有時候咳得太難受時其實覺得自己可能沒幾年好活了,病是那么好治的嗎?周癩子媳婦倒是治了,一整個家也給她拖垮了,現(xiàn)在不還是病歪歪的?
“說什么傻話,我們家哪里還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怎么沒有,天暖了,我們的襖子、厚被子、厚褥子都可以賣,家里的鋤頭留一把,另一把賣了或當了……”說到這里沈金也卡住了,他也不知道還有什么能當能賣,當下急了眼:“再不行田和地也能賣!
田和地,李氏一急,喉中一股氣沖上來,又咳了起來。
沈金忙上去幫他娘拍背,李氏緩過來些,正要起身,聞到一股香味。
肉味?
熏肉!
她一把抓住沈金的手,拉到自己鼻子底下,這一下確認了,就是熏肉!
她把沈金的手腕攥得緊緊的,呼吸急促盯著他:“小金,你跟娘說,你是不是碰了肉?”
那目光灼灼,仿佛能燃出火來。
“你說實話,是不是你大哥回來了?”
“你這么晚回來,還讓我當東西賣地,你哪知道當東西賣地,你大哥回來看你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急切要知道一個答案,攥住沈金手腕的力氣就出奇的大,沈金用了些力也沒能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只是否認:“沒有!”
“你別騙我,就是你大哥回來了是不是?他是恨我和你爹,但對你們還是好的,你大哥回來看你了對不對?”
“沒有,我餓得慌,在山里偷吃了山雞!
李氏急出淚來:“你別騙娘,娘不會到外面瞎嚷嚷的,要是你大哥回來了,聽娘的,去求求你大哥,帶上你弟弟妹妹去求求他,讓他把你們兄妹也帶走!
她說到這里自己約莫也知道不可能,轉口道:“要是他不樂意帶這么多,能帶幾個算幾個,行不行??”
李氏看沈金一個勁兒要抽手,抿著嘴不說話,自己說著說著就崩潰了起來,哭著道:“這樣,不用你求,你告訴我你大哥在哪,啊,娘去求他,是娘以前不做人,娘給他磕頭,給他賠罪,我以后給他當牛做馬,這輩子活不久了,那就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給他當牛做馬,求他給你們領走。”
她原就病得厲害,這一激動起來,又開始嗆咳,咳得眼淚鼻涕口水全都不自控的往下流。
沈金眼淚也掉了下來,一邊抹淚一邊去扶李氏,又給李氏拍背順氣:“娘,你別激動,大哥真沒回來!
李氏卻已經(jīng)認定了,就是沈烈回來了。
除了沈烈,誰還管這幾個孩子死活?又有誰這時候還能給出肉來?
她死死拉著沈金不肯松手,一邊咳著一邊還直盯著沈金,就盼著他肯聽自己這一回。
沈金從下午見到沈烈起就積下來的情緒,在看到李氏涕淚糊了一臉的狼狽模樣時,聽到親娘近乎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要托孤時,一下子崩了出來,眼淚成串往下砸:“娘,大嫂和小安阿寧那會兒比我們現(xiàn)在還難,咱還有點黃豆,還有地,秋天還能收成,大嫂她們那會兒有什么?”
大哥問他怕不怕,他是怕的,他只是不敢說怕而已。
這一句話,讓李氏死死攥著沈金的手終于松了開來,她落淚:“是我造孽,害了你們!
沈金半蹲下,拿搭在床邊的布巾給李氏擦臉上的涕淚,一邊擦一邊勸:“娘,我們誰也靠不了,大家都得靠自己,大嫂也就去年冬天賺一點兒錢,能比咱們好到哪里去,怎么能養(yǎng)我們這么多人?”
如果他爹當初肯把家里的銀錢和那金鐲拿來買糧,家里糧也不會少的。
沈金沒多說,只道:“而且我也不會走,我就跟著你,我和小銀小鐵甜丫兒,我們只能靠你。”
“所以娘,你得去看病,你好好的我和弟弟妹妹才能好,大哥教了我打獵,還教了我在山里怎么藏身怎么活,只要你好起來,帶著我們,我們就能活的!
李氏又一通咳,而后才看著沈金:“治病,哪那么容易?田地都賣了,秋天吃什么?以后你們兄妹幾個怎么辦?而且這節(jié)骨眼,田地能賣什么價?”
“不管什么價都賣,只要能換來錢,娘,你要是不舍得,就先賣一點,不全賣,我套山雞攢了七百文了,咱先去看病,不夠再接著賣!
李氏一聽沈金說套山雞攢到了七百文,就知道兒子之前是敷衍她的了,并沒有換糧,還是執(zhí)意要她去看病。
她一時不知到底該悲還是該喜,只眼淚簌簌落個不停。
沈金見她已經(jīng)意動了,勸道:“娘,別想以后了,村里又走了兩戶,誰知道以后是什么樣,眼前活下來不才是最緊要的嗎?”
最后祭出兩句殺手锏:“后邊幾天的山雞,我都是摸進深山里套的,您要是不當賣東西去看病,那我再往深山里去賺就是,而且,大哥教我藏的地方全是地洞,能藏身,卻藏不了聲音,您現(xiàn)在這樣咳嗽,真有個什么我們就一個也跑不了!
這一句話叫李氏心下一抖,終于回了魂,心里所有的僥幸和消極在今天全被打碎了。
“好,我治!
她靠不了別人,她活著,四個孩子才能活著。
第144章 山鼠
李氏的求生意志到底是起來了,強打起精神辦過所當賣衣裳被褥。
乍暖還寒三月天,沈三忙完農活歸家,想要床上躺躺,發(fā)現(xiàn)被褥枕頭一應換了……
三房夫妻在關于你花光積蓄抵兵役,絕了一家子口糧錢更無恥,還是我當賣點家當治病續(xù)命更自私上扯皮時,密林之中,沈烈一行人此時正弓弦拉滿,肅冷著神色將箭尖對準了一批墜在他們身后的流民。
對方青壯二十余,與北方流民不同,衣裳容色都不是久餓疲憊之狀,處境狀態(tài)都要更好一些,顯見得是祁陽縣一帶避進山里的原住民。
此時為首幾人身上都中了箭,正嗷嗷慘嚎,箭是竹箭,卻因用箭之人臂力夠大,直接射穿衣料,入肉極深。
傷者四人,兩個傷了肩膀、兩個傷了大腿,各分左右,齊齊整整。
而沈烈至此時,弓弦上搭的已經(jīng)是軍中鑄箭了。
“下一箭,左胸,誰想試試我這一箭的準頭?”
他手中拉緊的弓弦微移,被他對準的人都唰唰的后退又后退。
幾十石糧食是好,可只要看到對面十幾人齊刷刷拉滿的弓弦,尤其想到為首那兩個少年和一個青年人,說廢手就廢手,說廢腿就廢腿,一伙仗著人多墜上來的流民齊齊咽了咽口水。
嚇的。
竹箭都能入肉那么深,換那鐵箭,當胸一箭……眾人又齊齊打了個寒噤。
“別,別,我們走,馬上走!
這糧食他們沒命搶也沒命吃。
有一人發(fā)話,其他人轉頭就跑,受傷的那幾個也被同伴半拖半架著快速逃離。
這一幫流民逃遠,跟在沈烈他們身后的幾家青壯手都有點發(fā)軟,尤其魏清和,他那弓甚至都是陳有田的,拉著就是個樣子貨,根本就沒力道也沒準頭。
周大郎幾個也卸了心氣兒,腿腳有些發(fā)虛:“咱這山里也不太平了!
這趟出來時還好,他們一行人也不少,加上身上都是空挑筐,沒誰往上撞,回程卻不同,他們這一趟把余下所有糧食都挑上了,太扎眼。
幸好,幸好沈烈和陳大山是真的狠,盧二也鎮(zhèn)得住場子,不然今天他們非但糧食保不住,人能不能安全回去都是未知。
沈烈四個從北邊回來的倒是見慣這場面,四人一合計,施大郎和盧二在前,沈烈和陳大山墊后留心還有沒有墜上來的人,一行人繼續(xù)往大山深處行。
從十里村計,到新藏糧點,再到往云谷方向的路途中,因要繞路避人,還得仔細查探前后,前四日走得一直不快,四天多才走出從前三天的腳程,直到第五日,因為林深猛獸出沒,山里才很少再遇到人了。
這之后遇上過一次野豬群,好在當時是夜里,他們?yōu)榱吮阌陔[藏,免于被人跟蹤,臨近傍晚多花費了些時間在一座山邊掏了個庇護所,人和糧全都塞了進去。
深夜聽到動靜,一群人屏氣凝息不敢動彈,還是沈烈和陳大山悄悄把入口做過偽裝的粗木門推開一絲縫隙,就著瀉入林中的一點月光才看清外頭是些什么東西。
大大小小十五六頭野豬,這是撞上野豬窩了嗎?
招惹不起,窩在庇護所里都別吱聲吧。
三月初十從云谷出發(fā),直到三月二十二日傍晚才終于折返,抵達云谷附近。幾人歇在一處山洞里,分頭探查,確定沒有被人跟著,等到天擦黑才趕回山谷。
因早有交待過會遲歸,這一回山谷口無人候著,沈烈他們把糧全弄進山谷,藏了挑筐,封了入口,送糧到大山洞時住得離外圍最近的許家人才隱約聽到動靜。
而沈烈他們進了山谷才點燃火把,這會兒火把一照,看著大山洞里的情形,一行人也愣了愣。
之前的貨架和糧袋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碼得齊齊整整的干柴。
眾人面面相覤:“這怎么回事?糧食不堆這了?”
許老太太已經(jīng)先迎出來了,許文博和王云崢陪著,至于許文茵,去通知另幾家了。
沈烈一行人問過許老太太才知道,大山洞藏的糧太多,鬧了山鼠,糧袋被咬破了不少,糧食也沒少被糟蹋,這可是大家伙兒的命根子,各家為了方便照看,有山鼠能及時發(fā)現(xiàn),把自家的糧食和一應暫存在這邊的東西全搬回去了,這大山洞也就用來堆之前曬好了的干柴。
得,這回也不用把糧食往大山洞搬了,全搬許家去,因為后邊這一批都是許家的糧食和食鹽之類的東西。
桑蘿收到許文茵告知說運糧的人都回來了的消息,帶著沈安和沈寧一起出來接的時候,正碰上沈烈扛著一大袋糧食到了許家山洞外。
兩相一照面,沈安和沈寧有許多話想問,因為都知道大哥這趟是會悄悄回村看小金的。
桑蘿也想知道外邊的情況。
但人多,又還在搬糧食,只能先按捺住。
原先大山洞里的木架如今被各家分了分,許家自然也分得了兩個,算著她家糧食有多少,留在云谷的陳有田還幫著多做了兩個層架備著,所以這會兒糧食搬進去也有地方擱,只是本就不大的山洞這會兒更顯擁擠了。
等糧食都搬完了,才是各家說話的時候,這時陳家人、周村正、盧家、施家人也都來了,也沒挪地兒,就在許家山洞口,主要還是問沈烈和陳大山外頭的情況。
聽說縣里和各村暫時還安穩(wěn),只是逃進山的人更多了一些,以十里村來說,就又添了兩戶。
不過山里流民也多了,周大郎把他們這趟挑糧回來被二十多個流民劫糧的事也說了出來,聽得大伙兒心里都是一沉。
周村正急道:“后來呢?怎么脫身的?”
“阿烈、大山還有盧二叔先動手射傷了那邊幾個人,才把人震住,退走了。”
長輩們面上都有愁色,沈烈便道:“倒也不用太愁,越往里走越容易碰上豺狼野豬之類的東西,所以后邊兩三天路上還算安生,不到外圍過不下去,一時還是不會有太多人往這里面來的,不過以后出入是得小心些,后邊幾天再出去把外邊布置布置,該遮掩的都得遮掩一下,弄不進來的那些個挑筐也得弄個穩(wěn)妥的地兒收起來!
不過沈烈心里其實也清楚,這安穩(wěn)也只是一時,他們最初想找避居地時,因為不敢離村太久,趕時間回去,和陳大山商量的也是往內圍尋七日腳程再折返,后來第六天就機緣巧合發(fā)現(xiàn)這處山谷,因這里著實隱蔽才選定這里避禍居住,只他們兩個人把腳程放快的話,也就是五天半的路程。
要說深入,此時來說是很深入了,但往后當真戰(zhàn)亂起來,為了避禍,還是會有膽大的人往里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