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懷章無奈蹙眉,嚴肅道:“你長大了?!
傅緣悲愣了?一下,隨后哈哈笑?著哦了?一聲?,自回了?房,早上也不再進他屋去他床邊叫他,只在門口喊一嗓子。
這年冬天,漢人過年時?,竟是?邀請了?同莊的齊人,一起籌備舞龍舞獅,一起置辦煙火爆竹,而魏懷章、傅緣悲、孔思鵲三人,也跟著過了?個相當紅火的年。
兩年的時?間,傅緣悲學醫(yī)也小有所成,敢給人扎些簡單的穴位?姿践o見到魏懷章時?不住感慨,阿瑾著實聰明,學得太快了?,太快了?,若他師父還在世,傅緣悲定能成一代神?醫(yī)。
這兩年鹿頭莊的事情,很快傳到了?北齊皇帝的耳朵。北齊皇帝驚訝不已。
自占領(lǐng)北境,各地漢人反抗不停,著實叫他頭疼,早就想讓兩邊百姓共處,但沒想到,他想做沒做成的事,竟是?被魏懷章做成了?!
一時?間,北齊皇帝想要拉攏魏懷章之心更強。
當即便派更受器重的大臣前去游說,并許以高位及公侯待遇,不成想,再次被魏懷章拒絕。
這次被拒之后,皇帝著實覺得魏懷章有些不識抬舉,但念在他是?大才,便暫且忍了?,只叫人去請教他,他的政策出了?什么問題。
怎知去的人,只給北齊皇帝帶回八個字“徒有鐵腕,不識仁義”,可?給北齊皇帝氣?得,當即下令,將魏懷章遷往更北更苦的木嵐縣。
眼看?著就要離開?這兩年相對安定的鹿頭莊,魏懷章和傅緣悲皆有不舍,但滯留北境注定漂泊,倆人晚上叫孔思鵲一道吃了?個晚飯,便準備第二天啟程。
怎料第二天一早,卻見孔思鵲也收拾好了?行李,在等著他們,還有鹿頭莊的漢人和齊人,男女老?少,皆來相送,好些人眼里含淚。
孔思鵲笑?著道:“我昨晚想了?一夜,我還真舍不得你們,左右我孤身一人,索性跟著你們一起走吧,救哪里的人不是?救。”
經(jīng)過兩年的相處,他們二人和孔思鵲,早已結(jié)下深厚的友誼,感情非比尋常,尤其傅緣悲還想繼續(xù)學醫(yī),二人欣然同意,三人便一道上路。
鹿頭莊的百姓,送他們送出兩里地,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給他們的餞行禮,塞滿了?整個馬車。
這次齊人有意叫魏懷章吃些苦頭,所有木嵐縣給他準備的房屋,比之前更小,條件極差。
故而抵達木嵐縣之后,魏懷章和傅緣悲,由于條件所迫,不得已又住進了?一屋。
房子太小,兩張床都放不下,想隔開?都沒法隔。只好一人睡床,一人打地鋪。
魏懷章夜里躺在地鋪上,聽著旁邊榻上,傅緣悲的呼吸聲?,心下嘆道,罷了?,罷了?,就這樣?吧。
左右北境戰(zhàn)后重建,這里的人想活下去都艱難,沒人有閑工夫講究什么男女之防,更沒人有閑工夫說閑話,能活著就不錯了?。
在新地方,三人繼續(xù)在鹿頭莊所做之事,該教化百姓的教化百姓,該救人的救人。
然而當?shù)氐墓賳T不是?漢人。齊人的達官顯貴,由于如今梁朝朝廷怯懦的緣故,根本瞧不起漢人,魏懷章想做的事,在木嵐縣推進得并不順利,最后只能在天氣?好的時?候,在外頭院子里,給愿意來學的人教些東西。
當?shù)貪h齊矛盾,也沒有像在鹿頭莊一般得以緩和,再兼當?shù)毓俑艛D漢人,有意煽風點火,兩邊百姓更是?沖突頻發(fā)。
就這般又過了?一年,傅緣悲十三歲,魏懷章二十一歲。
日子如往常般過著,這一日,魏懷章在院里教書,傅緣悲在屋里研讀醫(yī)術(shù)。
卻忽地有一名漢人小孩跌跌撞撞跑來,驚呼道:“魏大人!魏大人!救人啊,齊人搶了?我們的村子!
魏懷章同傅緣悲,即刻通知孔思鵲,三人立時?前往博安村。
等他們到的時?候,齊人已揚長而去,村子里的漢人,死傷慘重。孩童聲?嘶力竭的哭聲?,路過百姓身上的血跡,倒塌的房屋,未及收殮的尸骨……
傅緣悲看?著眼前的景象,眼前再度浮現(xiàn)?出當年傅家村的模樣?,心間悲痛難忍。
傅緣悲一言未發(fā),立時?便和孔思鵲上前,各自救治百姓,而魏懷章,則開?始主持調(diào)度,安置傷員,清點人數(shù),收殮尸骨。
傷亡之多,傅緣悲恨不能自己有分身之術(shù)!可?她?沒有,只能盡力沉著冷靜,以便給予傷員更好的救治。
可?還是?有人因?為救治不及時?而離去,甚至有人,在她?止血的過程中便斷了?氣?……
親眼看?著那?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傅緣悲實受重創(chuàng),她?第一次感覺到如此之深的無力感。
為什么即便她?如此努力地學醫(yī),卻還是?救不了?所有人,還是?要看?著這樣?的慘劇,發(fā)生在自己面前?
在博安村不眠不休的七日,他們?nèi)瞬潘闶?安置好所有傷亡。才算是?停下來,得到片刻休息。
夜幕初臨,村民給魏懷章遞了?兩個貼餅,他道謝后接過,準備去給傅緣悲一個,可?出了?門,卻發(fā)覺方才還在自己身邊的傅緣悲,忽然不見了?。
他四下看?了?看?,正見傅緣悲獨自一人,往不遠處的溪邊而去。魏懷章眉眼微垂,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跟了?上去。
傅緣悲來到小溪邊,靠著一棵樹坐下,抱著自己的雙腿,頭枕在膝蓋上,身子縮成一團,臉埋進臂彎里,藏著自己的神?色。
魏懷章緩步走過去,在她?身邊站定,半蹲在她?身邊,便看?到了?她?藏起來的神?色。傅緣悲見此,忙將頭轉(zhuǎn)去了?另一側(cè)。
魏懷章心生不忍,分明才十三歲的年紀,可?此時?她?神?色間的壓抑,卻不亞于一個閱歷老?成之人。
魏懷章唇微抿,緩聲?道:“阿瑾,世道如此,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一聽他的聲?音,尤其他一開?口,便直指自己心內(nèi)的情緒,傅緣悲吊了?幾日的精神?忽地崩塌,崩潰落淚,顫聲?嗚咽道:
“有好多人,我和思鵲哥明明能救,我們明明能救!我們知道救他們的辦法,可?是?我們沒有足夠的藥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斷氣?……”
“魏哥哥……”傅緣悲轉(zhuǎn)回頭來,淚眼模糊,眼底神?色悲痛,向他問道:“是?不是?無論我如何努力地學醫(yī),也終止不了?這些悲?”
魏懷章答道:“只要還有人不放棄,便終有結(jié)束的那?日!
二人陷入短暫的沉默,半晌后,傅緣悲擦去眼淚,忽地開?口,對魏懷章道:“魏哥哥,我想拜你為師!
魏懷章微愣,隨后問道:“為何?”
傅緣悲答道:“僅僅只是?學醫(yī),似乎是?不夠的。我還想多學些點東西,日后若再有難事,或許就能多一個法子,多救一個人!
在魏懷章身邊三年,她?已然發(fā)覺,她?和思鵲哥,只能在人傷病后救治,但是?魏哥哥,卻能叫齊人知禮,漢人安定,能阻止悲劇的發(fā)生。
魏懷章聞言,欣然點頭:“好!
安置好博安村的人,待此地不再需要他們,三人這才離開?博安村,回到住處。
待離開?之時?,已漸入春,地上嫩芽抽絲,三人心情也好了?不少。
到住處臨分別前,傅緣悲對孔思鵲道:“思鵲哥,今晚你來我們這兒吃飯,我和魏哥哥想請你做個見證!
孔思鵲好奇道:“什么見證?”
傅緣悲道:“我想多學點東西,準備正式拜魏哥哥為師!今晚給師父敬茶!
孔思鵲聞言,面上反而露出一絲不滿,食指臨空點著傅緣悲,打趣道:“好啊阿瑾,你個小丫頭,跟我學那?么久醫(yī)術(shù),都沒說拜我為師,眼下拜先生倒是?還要請我做見證了??”
傅緣悲俏皮笑?笑?,忙道:“思鵲哥的教導(dǎo)大恩,阿瑾沒齒難忘!但人只能有一個師父,而且先生懂得多,教我的也會更多!這聲?師父,就先給先生吧,等到來世,我再拜你為師!
孔思鵲佯裝不滿撇嘴,嘖了?一聲?,道:“你就是?心里更向著先生。”
一旁的魏懷章笑?笑?,寬慰孔思鵲道:“你別吃心,這也就是?在北境,沒那?么多規(guī)矩束縛,做些隨性的事,師父她?隨便拜拜,茶我也隨便喝喝。”
他要教她?,其實根本無須拜師,可?阿瑾想。
現(xiàn)?如今,日子過得本就苦,他就盡可?能順小姑娘心意,她?能開?心些便好。
孔思鵲跟著笑?,朗聲?道:“咱這日子里,難得有件喜事。得,我先不回家了?,今晚給你們師徒好好亮亮手?藝!走,去你們家!”
傅緣悲大喜:“哎呀,這可?好呢!思鵲哥做飯可?比先生好吃多了?!”
還記得魏懷章第一次給她?做飯,可?給她?難吃哭了?,缺衣少食的都差點沒吃下去,后來便都是?她?和孔思鵲換著做飯。
三人說笑?著進了?屋,孔思鵲放下藥箱便進了?廚房,傅緣悲跟著去幫忙。
而方才說師父隨便拜拜的魏懷章,卻趁二人都在廚房的功夫,在自己行李里翻騰起來,似乎在找什么東西。
待飯菜上桌,傅緣悲也端著茶出來,她?請了?魏懷章上座,然后在他面前跪下,敬茶叩首。
魏懷章喝了?茶,三拜之后,傅緣悲起身,揚著笑?臉,朗聲?喚道:“師父!”
“欸!”魏懷章同樣?朗聲?笑?應(yīng)。
一旁孔思鵲亦跟著笑?,看?著二人只覺有趣。
一個二十一歲的半大青年,一個十三歲小丫頭,這拜師怎么就看?著那?么像玩過家家呢,他不一樣?,他是?三個人里最大的,今年二十六了?!
而就在這時?,魏懷章拿起桌上一個紅綢布袋,是?長條狀的。他將那?紅綢布袋橫握在手?,遞給傅緣悲,沖她?抿唇一笑?,道:“給你的拜師禮,打開?看?看?!
裝著禮物的紅綢布袋,顯然是?極上等的絲綢,這紅綢在這破落的小屋里,顯得格格不入。
傅緣悲萬沒想到自己還有拜師禮,眼里滿是?驚喜,自爹娘過世,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收到過禮物。
她?像對待稀世珍寶一般,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隨后看?看?魏懷章和孔思鵲,見二人都點頭,這才將其打開?。
是?一把白玉質(zhì)地的琴簫。
玉質(zhì)清透,觸骨生涼,簫身上還有玉雕的劍蘭圖案,精美無比。
傅緣悲從未見過如此精致漂亮的物件,眼睛都掉進了?手?里的琴簫中。便是?一旁的孔思鵲,都被這玉簫吸引住眼球。
她?小心撫摸著那?把琴簫,向魏懷章問道:“師父,這是?簫嗎?”
魏懷章笑?而點頭:“嗯,是?琴簫,音色相比于洞簫,更柔和清亮,更悠遠溫婉,是?我從臨安帶來的隨身之物!
傅緣悲尚沉浸在手?中精美的玉簫中,一旁的孔思鵲卻道:“看?來先生還打算教她?習樂,也不知這野丫頭,學會湊簫會是?個什么模樣??”
傅緣悲沖孔思鵲一撇嘴,對他叫自己野丫頭深表不滿。
傅緣悲再次看?向魏懷章,問道:“師父還要教我習樂嗎?”
魏懷章點頭:“自然。既然要學,那?么禮樂射御書數(shù),你一樣?不能落!
傅緣悲不解道:“可?是?習樂不能救人!
她?現(xiàn)?在一心一意,只想救人,只想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魏懷章聞言一笑?,對她?道:“習樂確實不能救人,但卻能救你于自困。人在黑暗里待久了?,難免忘了?光明的燦爛。生活里,總不能一絲美好之物也覓不見。”
傅緣悲在博安村小溪邊哭泣的畫面歷歷在目,她?心思又細,常能共情他人心中之痛。
明明自己還在需要被人庇護年紀,卻常想著盡己所能庇護他人。她?這樣?的人,待在北境這等環(huán)境中,長此以往下去,怕是?會自困難解。
傅緣悲聽不大懂師父的意思,習樂為何會同光明聯(lián)系在一處,但是?三年相處,她?已然為師父的才能所折服,師父說是?,那?就是?!
念及此,傅緣悲重點一下頭:“嗯!”
在木嵐縣這里,魏懷章要做的事不大順利,便沒有當初在鹿頭莊時?那?么忙,反倒是?傅緣悲忙得腳不著地。
上午吃完飯,兩個時?辰去孔思鵲處學醫(yī),回來吃完中飯,便跟著魏懷章學禮樂射御書數(shù),相處的時?間反而是?大大增加。
在木嵐縣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魏懷章耳邊,時?刻縈繞著小姑娘清靈悅耳的聲?音,一聲?聲?地喊著師父。
他也逐漸看?著傅緣悲,一點點從一個小姑娘,長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
即便粗布麻衣,未施粉黛,也依舊掩飾不住她?窈窕昳麗的姿容,身高都跟他鼻尖持平了?。
就是?小姑娘長大了?其實也不太好,有時?他外出回來晚些,或者冬日里衣裳穿薄些,會挨罵。
而傅緣悲,在學會琴簫之后,便慢慢理解了?魏懷章送她?琴簫,教她?習樂的緣故。
每每救治過傷者之后,又或者再見殘酷之事,心間抑郁難解之時?,她?便會找個安靜的地方,獨自湊一會兒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