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直到深夜仍燈火通明,陛下正勃然大怒。
押進地牢中的亞鶻等人已經(jīng)審完了,其供詞與沈遙凌的陳述大差不差,還多出許多惱人的細節(jié)。
皇帝氣得摔了桌上所有的紫宸銀紋碗,這原本是用來喝每日的補藥的,就連杜太醫(yī)聽聞陛下氣急攻心,想要進宮來探望,也被趕了回去。
這個檔口,陛下不想見到任何一個醫(yī)師。
一回想起受到的那些欺騙,還有吃下去的那些東西……便惡心得夠嗆。
九五之尊遭受蒙騙,當然不會責怪自己輕易上當,只會責怪欺騙他的人,甚至遷怒到所有醫(yī)師,疑心是不是其他人也都是如此。
室內(nèi)一片狼藉,皇帝來回踱步一陣,怒吼道:“叫若淵進宮來!”
審訊官忙不迭地磕頭應諾,弓著腰背對著門口退出去了。
寧澹此時正在公主府中。
阿魯國之行有許多意外,但也有許多驚喜。
寧澹道:“燕州向來暗中與泉州攀比,泉州有的他也不落下。去歲泉州貪腐一事雖然沒有查到底,但也已經(jīng)可以看看到牽扯頗多,數(shù)目也令人咋舌,燕州也不可能安分!
事實也正是如此。
另一世中,泉州、燕州二州在國家危難之際,趁朝廷無力,大肆剝削百姓和流民、倒賣存糧,陛下直到忍無可忍,終于下令將二州刺史斬首示眾,但也已是亡羊補牢。
早已成了一灘爛泥的燕泉二州無人能夠接任,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兩片最富庶之地被浪費荒置。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泉州已露苗頭,燕州卻還貌似安穩(wěn),實則并不是因為燕州清清白白,而是,與燕州刺史做交易的人,本就不在大偃境內(nèi)。
此次阿魯國之行,恐怕至少斬斷了燕州刺史的一條臂膀,也能夠震懾東南一陣子了。
這些信息都是來自于對另一世的已知,寧澹自然不可能對母親說出來,只能以推斷的口吻。
但也足夠了,寧玨公主的想法與此相差無幾。
“你們走后,南海一戰(zhàn)也捷報頻傳。若東南暫時能夠平定,那么大偃真正難對付的,仍然在北方!
寧澹點點頭。
“朝廷對西北的掌控乏力已久,但越是亂世,越是大有可為,母親,我想去西北掙前程。”
寧玨公主默默望著他。
“你是不是早有此想法了?”
不愧是母親看兒子,一眼便透徹。
寧澹不知如何撒謊,干脆垂下目光不言。
他確實是在決定不去南海、而是跟著沈遙凌去阿魯國時,就已經(jīng)做了如此盤算,但當時無法跟母親直言,否則顯得像是異想天開。
現(xiàn)在東南情勢既明,才好順勢提出。
寧玨公主心知他有所隱瞞,但欣慰大過失落。
嘆息道:“你拿的主意不一定比我的差,放心去做就是。唯獨有一點,注意安全,平安歸來。”
寧澹頓了頓,默然點點頭。
這么多年來,他從來沒有機會問過母親,對于父親還有多少想念。
他如今決心要去父親身死之地,母親心中會不會有別的隱憂。
母子倆對坐沉默。
過了許久,寧玨公主輕聲問:“你與沈姑娘,如何了?”
從一開始,寧玨公主便知道,兒子這一趟并非只是為了公事。
見著人回來,自然想打聽打聽結(jié)果。
寧澹齒關(guān)緊了緊。
他本不愿意向母親提起自己的失敗,但這個失敗又似乎與其他的不同。
他也并非原先那個不察人心的愣頭青,母親的希冀和期盼他都看在眼里。
甚至母親暗中襄助他不少,只可惜,他終究沒能得到一個好結(jié)果。
他沒有能讓母親欣喜的好消息,但也不能再讓母親替他牽掛擔憂。
寧?粗赣H,眼神里有一點執(zhí)拗。
“我知道母親在期盼什么,其實,我心里也是同樣的期盼,只是,眼下看來,終究是不成了!
寧玨公主著急道:“怎么會不成呢?”
寧?酀溃骸八恢幸馕遥@是怎么也沒有辦法的事情!
哪個母親聽到這種話能夠不心酸呢?
即便在寧澹小時候,寧玨公主能夠以戲弄他看他哭泣取樂,現(xiàn)在看著他當真認為自己心慕之人對自己不悅,也是忍不住想替他流眼淚才好。
寧澹低下頭,沉聲道。
“我到了成人的年紀,母親對于我有成家立業(yè)、含飴弄孫的期待,我很能理解。但是除了沈遙凌,我沒有別的打算,先同母親講清楚這一點,只是怕母親對我有別的期待,而我不能做到,反而使母親傷心!
寧澹雖然不覺得寧玨公主一定會急著給他安排相見別的女子,但凡事總是先說清楚為好,免得橫生波折。他與沈遙凌之間,現(xiàn)在是一點差錯也經(jīng)不起了。
寧玨公主也反應過來,說道:“說哪里的話。莫說你現(xiàn)在還年輕,還有時間去爭取人家女孩子的歡心,就是你七老八十了,本宮也不會催你。”
這種事,催是催不來的,她作為母親,幫不上忙,難道還能去添倒忙嗎?
寧澹心頭一松,看著母親,目光之中只有感激。
下人在此時匆匆忙忙地進門來:“公子,宮里找您!
寧?聪蚰赣H。
寧玨公主略作思索,接過披風親自給他披上了。
“去吧,恐怕沒什么大事,陛下這會兒正缺人說話呢!
寧玨公主鉆研皇帝數(shù)年,成效還是頗為顯著的。
寧澹進宮之時,地下的碎片早已收拾干凈了,皇帝半靠半仰在軟榻上,正由身邊的大太監(jiān)捏著腳心。
見寧澹進來,皇帝揮手趕退了人。
“小淵,過來坐!
寧澹在一旁坐下,眸色黝黑。
皇帝看著他,倒是愣了愣,原本想說的話也似是忘了,開口道:“你像是又沉穩(wěn)了不少,這一趟出行,歷練了許多?”
那倒并非是因為這個。
寧澹近來亦覺得自己與另一世的那個自己越來越像,就像兩半陶泥在緩緩融到一處。
他默不作聲,單膝跪下行了個認罪禮。
“臣趕赴阿魯國,原本想為陛下帶回神藥,卻鎩羽而歸,有負于陛下!
皇帝面色沉沉,還是伸手把他扶起。
“瑤草仙醫(yī)何處尋?罷了。只是有些事情,知道了,反倒比不知道更為不快!
寧澹抬眸看向皇帝。
這話頗有深意。
在被戳穿那“神藥”的來源之前,皇帝對此已深信不移。
即便旁邊的侍人、太醫(yī)再三勸阻,他也越來越常服用,一開始陛下還會斥責那些諂媚之人,而越到后面他越是愿意聽那些人的胡謅吹捧。
□□凡軀,皇帝也是人,而越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就越會把自己看作神。
“神”既然已經(jīng)有了取信之物,再去戳破這份信仰,即便是說真話的人,在“神”心中也是有罪的了。
寧澹兀自跪地不起。
“欺君之人罪該萬死,陛下乃九五至尊,具有天子之目,合該徹曉天地間的事,洞察秋毫!
皇帝聽在耳中,微微一怔,眸色漸深。
皇帝剛才所言,確實帶著泄憤。
若是此次的使臣沒有帶回來這些真相,他該吃的神藥還是會繼續(xù)吃,身心舒暢,一切都會相安無事。
然而現(xiàn)在到了如此境地,他怎么能不怪罪那些拆穿謊言的人呢?
然而,他并不是什么不清醒的昏君,只是在私下抱怨一句罷了,甚至也只是暗暗的抱怨,剛漏出一句話音,寧澹便要急著勸誡,仿佛生怕他當真遷怒,還學會了巧言令色,一句話將他被戳穿的惱怒,轉(zhuǎn)為理應“洞察萬物”的吹捧。
小淵從前不是這樣的,既不會這么敏感,也不會這么著急。
方才他還夸小淵沉穩(wěn),而已經(jīng)越發(fā)沉穩(wěn)的人,還突然這般著急上火,便只有一個原因——
皇帝想起今日在殿中侃侃而談,一一拆穿所有謊言的那個小女子。
再看單膝跪在地上的寧澹,眸中深意化作了玩味。
若是為了護著心上人,倒也不奇怪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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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 86 章
◎大旱◎
寧澹跪在原地不動, 好似非要等到皇帝回心轉(zhuǎn)意不可。
皇帝有喜怒,這是很正常的。可是,他貴為人間至尊, 他的喜怒即便不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 也一定會對旁人造成影響, 這便是他不殺伯仁, 伯仁卻因他而死。
眾生興亡, 往往就在他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