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遙凌不在,醫(yī)塾里都沉寂了許多。
不,應該說,再也沒有什么鮮活的動靜了。
時常覺得空落落的。
但,沈遙凌這般決絕,倒也并非全然是壞事。
鄭熙盯著她的神色,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接著開口:“那寧澹呢?你也不在乎他了?”
沈遙凌不意外他又提起寧澹。
她知道鄭熙找她絕沒有好事,無非就是想看她的笑話。
她回想起以往,淡淡地笑了一聲,第一次親口說謊,否認自己的心意。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乎他?”
鄭熙垂著眼簾悶聲道:“你整日追著他跑,在醫(yī)塾里看誰也看不上眼,對誰也比不上對他上心。”
沈遙凌哼笑:“那是因為你們太過蠢笨,我懶得跟你們說話!
鄭熙臉色急了下,瞪她一眼,說:“你!誰都看得出來的事,你別裝沒有!
沈遙凌笑意收了收:“我沒裝!
鄭熙目光有些發(fā)癡。
她性子執(zhí)拗,長得卻是乖極了,帶一點點笑便梨渦淺淺,襯著那雙清冷的眼,像秋霧里摻進一縷甜糯的香。
鄭熙心中轟隆作響,心腔里忽地鉆出一個念頭。
難道,沈遙凌是真的不喜歡寧澹了。
他定定地把人看了好一會兒,輕聲試探:“你對他是殷殷厚意,他對你……也不能說是全然冷漠,但你知道的,永遠也比不上喻綺昕。”
沈遙凌聽著他的話,心想,是,她是知道。
畢竟現(xiàn)在,寧澹人就在喻綺昕的身邊。
他有一百一千個理由呵護喻家大小姐。
他們確實門當戶對,天造地設的一對。
沈遙凌靜了會兒,便沒再有別的反應。
眼眸似笑非笑地側(cè)來,眸中寒光點點。
“鄭熙,小心你的嘴。”
“我從未說過我對誰有什么情什么意。”
“再胡說八道,等著挨揍!
她只是對自己撒謊,對別人卻沒有。
她確實從未當著旁人提及過自己的情愫。
她追逐寧澹那么久,卻確實從未真正剖白過心意。
在印南山上時,她說了最露情露怯的一句“我擔心你”。
卻被滿山的風雪擋了回來。
后來花燈節(jié)那日,本也打算著,要如何在滿河面燭光里朝寧澹傾訴心跡。
可他也沒來。
再往后,就沒了機會。
她也是想明白了。
既已重生,何必受過往負累?
她傾慕糾纏寧澹,早已是上輩子的事,鬧出來的風風雨雨,與如今的她有何干系,又何必讓這一世的她來承擔。
既不打算走上輩子的老路,直接否認,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就是了。
旁人是愛嚼口舌,可她也是長了嘴的,難道怕說不過誰?
本就是縹緲如煙的事,只消她一句否認,便很容易就輕飄飄地散了。
想到這里,沈遙凌不得不慶幸。
慶幸上一世寧澹冷漠如斯,又加之種種陰差陽錯,將曾經(jīng)沖動的她遏止住。
戀慕又無憑證,這些風言霧語,只要她未親口承認過,就會漸漸消散。
正如灰燼堆里的火星子,雖然曾經(jīng)存在,但看不見摸不著,再往上踩一腳,連溫熱勁都沒了,有跟沒有又有什么兩樣。
本就是無可對賬之事。
鄭熙聽著這話一怔,臉上的笑容控制不住地揚起再揚起。
沈遙凌怎么突然之間……不對,總算是學聰明了!
本來嘛,女子癡纏男子,這又不是什么好聽的事,若是旁人被傳出這樣的謠言,定然要奮力洗清自己,再也不同那謠言中的男子來往,恨不得斷開個天塹才好。
偏沈遙凌先前死心眼。
旁人怎么說她激她,她一個字也不反駁。
現(xiàn)在終于開竅了!
想到往后沈遙凌的名聲和心都干干凈凈,再無瓜葛,鄭熙樂得簡直要蹦起來。
勉強壓抑住,鄭熙瞅著她,別有深意地提醒。
“那你可得抓緊了!
“花箔期開春便至,你看你這些年光顧著玩鬧,也沒干點正事!
“你得多看看,尋個如意郎君,知不知道?”
“……鄭熙,你真愛管閑是閑非。”
沈遙凌簡直不理解。
鄭熙找她來說了這么半天話,最后居然是為了勸她早些著急姻緣之事。
她大姑小舅都不會管這個。
沈遙凌耐心告罄,熟練地翻了鄭熙一個白眼。
打了個哈欠,揮揮手示意人趕緊走,轉(zhuǎn)頭不再搭理。
不過鄭熙今日確實提醒了她。
花箔期快到了。
沈遙凌繞過前廳,沒被家人瞧見,悄悄去了臥房。
手心扶著床帳想了好一會兒,試探著伸向床頭。
在某塊木板上按了一下,果然它彈跳開,露出里邊的洞眼兒。
沈遙凌靜了靜。
才往里摸了摸,拿出一封花箋,是婚帖常用的內(nèi)頁式樣。
與她印象中不同。
這花箋如今還新得很。
墨痕清晰,是在某個趕走所有旁人的夜晚,悄悄地將燈燭挪到床頭,躲在帳子里一筆一劃地寫下。
然后悄悄地藏進少女的秘匣中,隱秘地等待花箔期到來。
沈遙凌指腹輕輕在邊緣撫過,幾乎還能觸摸得到上輩子自己捧著它的珍惜。
花箋側(cè)邊用淺淡墨跡繪著多情山櫻,她曾經(jīng)嫌不夠,又自己添了水仙、小雛菊和山芙蓉,她要她的情意爛漫盛開,在花箔期套上俗麗的赤如絳玉的外殼,以求取婚姻的姿態(tài)送去寧府。
頂上寫著寧澹的名字。
底部落著她的款。
這封違世異俗的、鄰女窺墻的婚帖,后來在寧府放了三年,等了三年。
三年后,他們大婚。
換了她去寧府,放了近二十年。
上一世分明沒覺得多么含辛。
再想起來,為何舌根泛苦。
果然少女但凡嘗過了婚姻,便不再盼著婚姻。
沈遙凌怔了許久,笑笑捻著花箋走去了桌前。
重生以來,她每每見到寧澹時,總不得不想到前世那些事,因而往往想著躲避他,或要用力思索,該如何應對他,該與他說什么話才合宜。
卻忘了,這其實也是另一種在意。
她在當下的這個時刻,其實可以不用那么瞻前顧后,不必承擔那么多的責任。
先前犯過的錯,就當做寫壞了的一頁練字紙,翻過就是。
她與寧澹上一世的命簿已經(jīng)寫滿了。
但這一世翻過錯頁之后,便是新頁。
一片空白的紙張上,想寫什么都可以。
那她要寫。
沈遙凌與寧澹,相識于醫(yī)塾。
曾有一面之舊,淡水之交。
后判然兩途,捐棄前緣,漸成陌路。
沈遙凌一邊低低念著,一邊在花箋的背面落筆。
字成,拿起來捏在指間吹了吹,看著那墨跡。
那些牽絲扳藤的糾葛不再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