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痛楚來得猛烈,帶著愈演愈烈的錐心之痛, 鋪天蓋地地侵襲全身。
他又聞到了很淡的苦杏仁味, 讓人嘔吐的毒藥腥氣在鼻腔里縈繞不散, 驅(qū)趕不得,像蟲蟻一樣, 慢慢啃著千瘡百孔的身子。
毒藥來自他的血液,與他共用一具身軀,叫他脫離不開,無可逃避, 只能與這令人作嘔的怪味長長久久地伴生。
少年單薄的身體像一根將要折段的樹枝, 雙眸赤紅地捂住心口,想以此減緩?fù)纯,可卻無濟(jì)于事。
他捂緊嘴唇,想挪開步子去找林青青。
年幼無數(shù)次的掙扎失敗、躲進(jìn)黑暗里的彷徨無助,和在眼前破滅的斑斕歡喜, 像腳下的陰影,拉扯他,拖著他的腿腳,使他不得寸進(jìn)。
仿佛有無數(shù)暗流化作腳下粘稠的雪水,絕望痛苦的聲音從里面蔓延而出。
那些聲音惡意地歪曲現(xiàn)實, 怨恨的哭喊聲一聲聲地叫喚著, 控訴著憑什么只有他能活。
他們說——你該活在地獄里, 該下來陪我們!
——為什么不幫我們報仇,你還在等什么?
——你忘了郇州嗎?將軍?
——你爹娘該死, 你也該死!要怪就怪你們仇人太多,老天不放過你們!
——像你這樣罪大惡極的人,應(yīng)當(dāng)剝皮剔骨,以儆效尤。但朕偏偏要讓你活著,在這冷宮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朕要你看著東胡大敗,看著朕奪回郇州,然后尋回你父母的尸骨,懸掛城墻,讓他們的魂魄有機(jī)會回來看看你這惡逆不道之人。
方子衿指縫滲出殷紅的血。
夕陽殘雪,暮色漸深。
最后一抹暖意撤出冰冷的靜宮,落雪帶來的寒意冰封著大地天空。
影首出現(xiàn)在窗戶外面,等候主上的吩咐。
“去確定黃金位置。”林青青受了涼,嗓子微癢,忍不住咳嗽兩聲。
唐聆月心知是自己拉著林青青聊得久了,欲要解開氅衣還給她,被林青青抬手拒絕。
“靜宮不比別處,你留著這件,說不定有用處。”
唐聆月莞爾一笑,袖袍上的五爪金龍反著金光,隨著她揚(yáng)起的手臂輕晃。
“我在靜宮住了十幾年,早已習(xí)慣此地的陰寒,穿上這種華貴的衣裳,倒叫人不自在。且不說,一個冷宮瘋妃,留著陛下的衣裳,不成體統(tǒng)。若有心人瞧見,恐怕會給我定罪,咬定是我神志不清去偷的!
“不會!绷智嗲噍p聲道,“朕的物品皆要經(jīng)影衛(wèi)的手處理。早前出了點(diǎn)事,那時便知會過宮里,見衣如見朕,他們不敢冒犯!
聽她說這件氅衣有威懾作用,唐聆月冰冷凄然的心里多了絲暖意,手指卷上氅衣的綢帶,將那份柔軟一圈一圈纏繞在指間。
“見你做事如此謹(jǐn)慎,姨母心里踏實不少!碧岂鲈律碜庸侨酰瑹o法久坐久站,氅衣里的身子微微顫抖,她卻毫不在意,攀著破舊的窗緣靠坐。
“早前出了何事?”她對林青青說的事很感興趣。
“孩子不聽話,在宮里亂走,朕擔(dān)心他出事,便下了一道圣旨!绷智嗲嗟溃安皇鞘裁创笫!
“孩子?”唐聆月下意識朝方子衿看去,她并未聯(lián)想到什么,只是想看看靜宮門口站了半晌的人還在不在。
就這一眼,她全身陡然繃緊,激靈地打了個冷戰(zhàn)。
少年一襲紅衣站在雪地里,定定地望著她,隔著很遠(yuǎn)的距離,那雙眼睛模糊到分辨不清,可她就是感覺他在看自己。
像一只雪地里的艷鬼,披著人的皮囊,陰冷的,瘋狂的,又詭異的安靜,穿透空間遞來一股撕裂靈魂的寒意。
這般遠(yuǎn),能看清什么,定是看錯了。唐聆月安慰自己,心里仍舊驚悸不安,手心都捻出了汗,禁不住又看一眼反復(fù)確認(rèn)。
紅衣少年似是覺察到了她的忐忑,輕輕地?fù)P起脖頸,一雙看不清形狀、分辨不清顏色的眼睛遙遙地凝望過來。
寒風(fēng)蕩開他腳下鮮紅如血的袍腳,顯露出一行深入雪層的腳印,那短短不到兩尺的腳印惹眼至極,像是用盡全力拖行出來的。
寒氣從腳底涌上來,浸透了身子,唐聆月心覺不妥,轉(zhuǎn)過發(fā)僵發(fā)硬的脖頸,看向林青青:“小方子衿模樣是俊俏,但面相……我瞧著不甚良善,然兒,你還需好生警惕此人,切不可太過親近!
林青青垂眸,不動聲色地朝方子衿望過去。
此時的方子衿已然有了三年后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初相。
多年后,心思深沉如重生龍傲天,偶爾也會展露出暴戾瘋魔的本性,他是主宰生殺予奪的惡鬼、光一個眼神便能叫人腿軟顫栗的殺神,豈止不良善啊。
她不好說什么,只道:“孩子今日想起了一些難過的往事,臉色差了些,但心是好的!
唐聆月挑著眉,面上漾開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你真當(dāng)他癡長你三歲?這般想來,逼你下圣旨的那個‘孩子’,也是他?”
見林青青沒有否認(rèn),唐聆月心里一陣愕然,還真瞎貓撞上死耗子,讓她隨口說中了。
稱一個比自己大的人“孩子”,是一種很特別的親昵,或許有促狹之意,但對帝王而言,這份親昵是能治愈孤獨(dú)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