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月恭恭敬敬的,“回少爺少夫人話,是大廚房的李師傅!
刕鶴春也知道家里的幾個廚子姓名,但都沒有姓李的,道:“拿五兩銀子給他。”
蟬月轉(zhuǎn)身出去。折綰趁機說,“這個小丫鬟很機靈,我想留下來做大丫鬟!
刕鶴春自覺自己向來不愛管后宅這些瑣事。但她身邊的人實在是愚笨,便頓了頓,耐著性子跟她說此事:“你身邊確實沒有一個像樣的!
又想起她從前的身份,便知道折家對庶出的女兒不上心,問:“你只帶了一個小丫鬟過來吧?”
折綰詫異他竟然會開口。刕鶴春卻已經(jīng)繼續(xù)說了:“我瞧著你身邊有個媽媽還算是能唬住人。”
折綰想了想,“唐媽媽吧?她不聽我的!
刕鶴春沒想到她竟然如此直白!他偏過頭去看她,只見她依舊溫溫柔柔的,好似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令人詫異的話,輕柔的笑著道:“所以我留下蟬月做大丫鬟可以嗎?”
自然是可以的。他只是再一次詫異她的直白。
她竟然是個說話如此直接的人么?他之前聽聞她的性子怯弱是謠言?或者說,因為怯弱,所以在他面前不敢說瞎話?
刕鶴春斟酌了一瞬:“你院子……人都是新進的,以前的奴仆都調(diào)走了,這些人可以用,至于怎么用,你自己做主就好!
折綰便呆了呆。她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出。
她上輩子一點兒也不知道。
她呆愣了一瞬才明白過來,道:“多謝你!
這應(yīng)該是刕鶴春的手筆。要是院子里全是老人,那她的路就更難走。
她便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也不是很了解年輕時候的刕鶴春。他在這個時候,似乎默默的也為她做了點事情。
是怕她鎮(zhèn)不住場子吧?
至少比十五年后的刕鶴春要好說話很多,也有良心許多。
她吃下最后一塊蝦餅,準(zhǔn)備抓住他年輕時候最后這點善心,“那院子里面其他人,是你給我留的人,所以可以放心用對嗎?”
這句話有點怪怪的,還藏著一些她的小心思,刕鶴春沒有怪罪,也沒有細究。他點頭,“是。”
折綰:“我知曉了!
然后就沒再說話。
刕鶴春直到快跟她一塊走到山海院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那句“我知曉了”的語氣和習(xí)慣,簡直跟他一模一樣。
什么時候?qū)W的?
他有些啼笑皆非,覺得折綰學(xué)人的舉止十分可笑。
學(xué)他的語氣和神態(tài)做什么?
折綰卻沒意識到這點。她只是習(xí)慣性的說這句話。
她還在默默感慨刕鶴春的傲慢。
上輩子,她一直謹(jǐn)慎小心的跟他相處,事事盡心盡責(zé),遷就討好,但后來發(fā)現(xiàn)根本沒用。他根本不在意她的用心。
于是在最后幾年,她依稀記得是在素膳死后的那一年,她看得開了一些,頓悟了一些,跟他這般冷情冷肺之人說話也變得直來直往了。
她要什么,不再委婉,不再猶豫,也不再刻意討好,而是告訴他:我想要。
沒想到摸對了路。他自詡是個君子,且擁有得實在是太多了,所以她要的那些一星半點,他根本不在意,隨意她去拿。
慢慢的,她好似就覺察出了跟他相處之道。
直來直去的最好。他看不起你的時候,你委婉謹(jǐn)慎,努力周旋,他還笑話你的城府不深,聰慧不夠。
他是個自傲極了的人。
這般的人,十五年來,也是有跌落塵埃之時的。折綰想起他被幽禁在國公府里頹然的模樣,突然就覺得他其實也不是什么大智慧者。
她思緒一頓,不經(jīng)又想:若是聰慧被分為先天聰慧和后天聰慧,他聰明成這般模樣卻還能被關(guān)起來,馬失前蹄,那自己呢?
自己雖然愚笨,但她多活了十五年,擁有了許多見識,再跟他一塊站在這里,能不能算后天智慧,能不能與他比一比呢?
這個念頭一出,她就瞬間顫了顫,覺得血液都灼熱起來。
第6章 和光而不污(6)
折綰一直都覺得自己不聰明。一旦有了這個認(rèn)知,便遇見大事不敢自己拿主意,拿了主意怕拿錯主意,即便是主意已經(jīng)證明是個好主意,她都擔(dān)心以后會不會變成壞主意。
所以她一直都習(xí)慣聽別人的。
即便是重來一回,她對以往的舊事敢拿主意了——比如說敢對付唐媽媽,敢不把川哥兒接回來,但她覺得這都是舊事,都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的,事事都有痕跡,所以她敢這么做。
對于沒發(fā)生的,沒有嘗試過的事情,她依舊沒敢去想。
她痛恨這般的自己,也羨慕如同刕鶴春這般天生聰慧有膽氣的人。
她希望自己也成為這般的人。
只要一想到這個可能,她便不自覺就笑了起來。她是個素來柔和的人,突然發(fā)笑也不突兀,更顯得整個人籠了一層柔光,刕鶴春不明白她怎么回事,但也沒有問。
他真不是個話多的性子。
除非碰見比他還話少的人。
于是進了山海院里,折綰一味的低頭不言不語,夫妻一體,他在母親的注視之下,只能開口說了一句:“明日三朝回門,川哥兒也跟著一塊吧?”
英國公夫人趙氏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自然是跟著!
好嘛,一個兒子已經(jīng)夠沉默寡言了,又來了一個更加不說話的兒媳婦。
她當(dāng)初就不該同意這門婚事!
趙氏恨恨道:“川哥兒跟著你們?nèi),我是真不放心,待會兒我就將婆子配齊了幫著,好歹能中用!
這話自然是在點折綰無用。刕鶴春皺眉,認(rèn)為母親過于苛責(zé)。他轉(zhuǎn)頭去看折綰,卻見她無動于衷,臉色一點兒沒變,正在默默的端著一碟已經(jīng)剝好的石榴吃。
見他看過來,便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頭去吃石榴,好似根本沒懂母親在點她。
這就是有一個年幼之妻的壞處了。她什么都聽不懂,你讓她現(xiàn)在做什么呢?
他只好深吸一口氣,道:“母親,川哥兒身邊本就有婆子,不用你多加人手的!
趙氏沒忍住,偷偷翻了個白眼。
沒一會兒,其他人也來了。男人或者上值或者去學(xué)堂讀書,來的都是少夫人們和四姑娘。
三少夫人掌中饋,笑著道:“我來晚了些。只廚房里面出了件小事,我去看了看,還望母親勿怪!
二少夫人和四少夫人都是庶出子的妻子,平日里互相照料,便彼此看了眼,露出一個微妙的眼神。倒是四姑娘本安安靜靜的坐著,突然瞧見新大嫂朝著她笑了笑,像是示好,便也回了一個笑臉。
她是個坐著安靜動起來卻活潑的姑娘,因開了笑顏,于是湊過去主動問了一句,“大嫂嫂喜歡吃石榴?”
折綰嗯了一句。
四姑娘是個好姑娘,折綰很喜歡她,只可惜她出嫁之后兩人便沒見過面了。她輕笑著道:“榨汁做成乳茶最是好吃!
四姑娘也是個愛吃的,馬上說了石榴的三種吃法,兩人便算是結(jié)識了,正要多說幾句,就聽三少夫人道:“正好大哥也在這里,我要交個底,如今新嫂嫂也已嫁進來了,這管家的事情,怕是要嫂嫂接過去才行!
她一直笑著,像是毫不在意,但臉上的神情還是露出了一絲半點——勝券在握,絲毫不懼怕今日這中饋會被奪了去。
刕鶴春是宮中和朝堂里走出來的人,哪里還看不出三弟妹的心思。他又情不自禁的去看折綰,想看看她的想法,卻見她還是低著頭,在吃著石榴。
好像還不懂三弟妹在挑釁她。
這般的人,三弟妹確實不用擔(dān)心中饋被搶了去。他心里嘆息一聲,又開始頭疼了,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幫著折綰說話。
若是她表現(xiàn)出一點點爭中饋的樣子,那他自然要私下里跟母親說一說好話,等她掌中饋之后,他便可以甩開手隨她去做,什么都不用管了——不管她做得好不好都行。
畢竟年紀(jì)小,有的是時間可以練手,且還有母親幫著,不會出什么大錯。
但她……除了老實之外,今日瞧著好像還比較愚蠢。這就讓他不得不多幫著做很多事情。刕鶴春第一次覺得這門親事也許真結(jié)錯了。
他又耐著性子等了等,等到母親都瞟過來看好戲的眼神,終于忍不住道:“母親怎么看?”
趙氏不滿都要溢出來了,“你媳婦還年幼,還是先讓她熟悉熟悉咱們家再說吧。”
又看向三兒媳婦,“你且替你大嫂嫂辛苦著。”
三少夫人笑著點頭,“是,我聽母親的。”
折綰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從頭到尾沒有。等到散了場,她跟著刕鶴春回去,發(fā)現(xiàn)他腳步飛快,她根本趕不上。便就不趕了。
她帶著素膳和蟬月慢慢走。
素膳著急,“少夫人,大少爺看著像是生氣了!
折綰哦了一聲,笑著道:“沒有,我又沒做錯什么事情,他生什么氣!
素膳和蟬月都沒有跟著進堂庭,自然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但就是這般才更加著急。
素膳都要跳腳了,“剛剛肯定發(fā)生了什么!”
折綰:“是有一件事情。三少夫人說要把中饋交給我,母親說不用交,還讓她管!
素膳和蟬月一聽,立馬就開始猜測,“難道是大少爺不滿國公夫人拒絕了給你中饋?”
“難道是大少爺不滿三少夫人?”
折綰:“也許?”
她摸摸素膳的頭,“那就不是咱們該管的事情了,你們都不要聲張!
素膳嚇得點頭,蟬月卻若有所思的看了折綰一眼,但什么都沒有說。
等轉(zhuǎn)過拱庭,刕鶴春竟然等在前面。折綰猶豫了一瞬上前跟在他身后,他才繼續(xù)走,一邊走一邊叫退仆從,讓他們遠遠跟在后面綴著,然后面色肅穆的道:“方才三弟妹交給你中饋,你為何不說話?”
還是沒忍住。
折綰詫異的看向他,眉頭輕輕擰起,“你是想我接中饋么?”
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三少夫人不過是意思意思提一提,趙氏不會同意,最終還是會不給她的。
她上輩子沒明白這個道理,三少夫人一提,她就應(yīng)下了。然后被趙氏一頓奚落,大概意思是她什么都不會,還是先哪里涼快哪里待著吧。
年歲大了之后,折綰已經(jīng)不記得新婚第二天的奚落了。但是今日走進那座堂庭里,她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那種恨不得一頭鉆進地板里的滋味。
后來,她很努力,很努力的才讓自己把頭抬起來。很努力很努力把那些丟掉的臉面一點點的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