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痛快認輸,依舊和晉王談笑風生,未見半分不愉。此等心志非常人能比。落在諸侯眼中,無一人會小視于他,反而增添幾分敬服。
林珩看在眼中,同樣揚起笑容。回到席間后更是舉杯邀其共飲,兩人不似對手更類知己。
“晉王與齊王戰(zhàn),勝負既分,仍能把酒言歡,實乃陂湖稟量,卓乎不群!毕g有諸侯發(fā)出感嘆,引來左右附和。反觀楚王和越王,分明是兩個極端,與二者形成鮮明對比。
“越楚世仇,仇恨難解,不死不休,如此實屬尋常。”
相比晉齊兩國,越楚之間的仇恨根深蒂固。楚煜和楚項的表現(xiàn)也很好理解,以兩人之間的關系,握手言歡才是真正的怪事,會驚掉天下人的下巴。
兩場比斗結束,晉王和越王拔得頭籌,兩國氏族歡欣鼓舞,駐扎在會場外的甲士也是歡呼雀躍,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武!”
歡呼聲猶如海浪,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似回應這股浪潮,凜冽的寒風逐漸平息。夜空晴朗,愈顯月鉤皎潔,望之心曠神怡。
酒過三巡,與宴賓客多數(shù)有了醉意。
樂聲又起,不同于先時的恢宏,旋律變得輕快,演奏的都是王宮樂人。
身著彩裙的舞人入場,樂音隨之發(fā)生變化,入耳纏綿悱惻,如同佳人在耳邊低語。
舞人皆是二八年華,容貌清麗,身段曼妙。
她們的家族侍奉天子,僅在宮宴起舞。今日出現(xiàn)在諸侯會盟的宴會上,足以表明天子的誠意。
“諸侯勤王,晉王居首功。予一人聊表心意,萬望笑納。”姬典端正心態(tài),主動放下身段,沒有一絲一毫勉強。
屏欄既然落下,接下來的一切就順理成章。
舞人腰肢款擺,似弱柳扶風,嬌柔中不失嫵媚。這種舞僅存于上京,少見于諸侯國,唯有蔡國的巫舞能與之一比。
借著酒性,部分賓客看得目不轉睛,現(xiàn)出幾分迷醉。
林珩連飲數(shù)盞,目光始終清明。若非料定姬典無膽,八成會以為他要施展美人計,借機迷惑諸侯,擾亂會盟。
“陛下的心意就是如此?”林珩放下酒盞,向場內舞人示意。
不想對方產生誤會,姬典連忙搖頭:“晉王誤會!
他不敢繼續(xù)賣關子,匆忙拍了拍手,揚聲道:“來人!”
聲音傳出,舞人迅速停下動作,向左右分成兩排,恭順匍匐在地。
幾名侍人魚貫行入,手中各捧著一只木盒,形狀四方,盒蓋與盒身嚴絲合縫,渾然一體。
木盒外層漆金,能看出是王宮大匠的手藝。
這般鄭重其事送至諸侯面前,顯見內中之物非比尋常。
侍人行至近前卻未匍匐叩首,而是捧著木盒俯身,在彎腰時雙臂平舉,將木盒捧至頭前。
四只木盒一字排開,大小形狀一般無二,盒身上的花紋也別無二致。
漆金處浮現(xiàn)光暈,熠熠生輝,奪人眼球。
“鞍甲之勞,不賞之功,唯此物能彰!奔У淦鹕硐刃,林珩四人交換眼神,旋即邁步跟上。
兩側諸侯不再竊竊私語,陸續(xù)站起身,目光聚集到會場中心,對于木盒中的物品充滿好奇,都想一探究竟。
站定在侍人身前,姬典逐次掀開盒蓋,現(xiàn)出盒中之物。
一抹溫潤闖入眼簾,眾人定睛看去,不由得瞪大雙眼。
與木盒外層不同,盒內不見花紋,僅鋪有素色的絹。絹上放有玉印,底座四方,頂部雕刻圖騰,分別是玄鳥、於菟、睚眥和蠃魚。
“予一人取王宮內藏白玉,命人制王印,贈與諸君。”說話間,姬典從盒中取出印璽,分別送到四人面前。
藏于王宮的白玉,王宮匠人動手雕刻,非是賞賜而是相贈。姬典誠意十足,哪怕是做戲,能做到如此地步也值得贊許。
王宮匠人手藝精湛,印璽上的雕刻線條流暢,玄鳥振翅,於菟虎踞,睚眥咆哮,蠃魚擺尾,無不活靈活現(xiàn),姿態(tài)惟妙惟肖。
翻過底部,碩大的“王”字清晰無比。
字體四周雕刻小字,源于上古先民,僅王室有完整的傳承。
“予一人心意,還請收下!奔У渫衅鹩…t,樣子情真意切,沒有半分作假。
四枚玉印是精心打造,區(qū)別于諸侯印章,反類似天子印璽。不看雕刻的圖案,與天子印璽擺在一處,幾乎沒有多大區(qū)別,上面的文字更有九成相似。
印璽捧到面前,林珩抬眸看向姬典,目光幽深,使對方心生不安,手指微微顫抖。
在姬典額頭沁出薄汗,臉龐微微變色時,他終于接過這枚雕刻玄鳥的王印。
“謝陛下!
見林珩收下印璽,姬典不由得松了一口氣,神情不再如先時緊繃。
他隨即轉過身,將余下三枚印璽分別送到楚煜、楚項和趙弼手中,不偏不倚,表現(xiàn)出足夠的誠意。
因勤王有功,天下諸侯爵升一級。
四枚王印在宴會前制成,由姬典親手送出,以示對晉王四人的敬重。余者也在趕工,待諸侯啟程歸國,必定送到眾人手中。
“諸君有功,望不負初心,開化外之地,揚我華夏之威!”姬典神情肅穆,聲音洪亮。
諸侯爭霸,勢必問鼎中原。
勝負未分之前,他不能離開上京,此生或將困于方寸之地,無法展眼于外。
他知曉自身弱勢,也清楚自己的能力,但為華夏一員,王朝開辟者的血脈,他愿見諸侯大軍踏出四境,愿見華夏旗幟遍插天下。
“予一人不才,德行不足,觍顏于王座,無甚建樹。唯愿諸君馬踏天下,兵戈所指,日月所照,皆為華夏!”
無人能夠想到,這番話會出自姬典之口。
此時此刻,眾人不由得想起林珩之前所言,諸侯雖敵,終我族類。
我族同源,血脈相連,是為華夏。
夜色將盡,晨光初現(xiàn)。
日月同輝,短暫現(xiàn)出奇景。
與宴眾人肅穆神情,齊聲立下誓言:“今日立誓,血脈不滅,定馬踏天下,揚我族之威。凡兵鋒所指,日月所照,必為華夏之土。天地鬼神共見!”
天下諸侯共起誓言,豪情萬丈,聲震寰宇。
在場史官手捧竹簡,筆走龍蛇,完整記錄下這一幕。
流傳至后世,這一場會盟被特殊定義,既是王朝末年的絕唱,也是華夏兵出四方,鯨吞天下的序幕。
宴會持續(xù)整夜,至天明方才散去。
旭日東升,晨風微冷,卻不復寒冬凜冽。吹過平原時,帶來一股早春氣息。
天子起駕回宮,王室貴族隨行。
幾名王室成員留在城外,奉命和諸侯一起謄繪輿圖。
林珩兩日后歸國,意味著眾人必須爭分奪秒,在兩日內繪完全圖。
“圖懸于外,日夜不收。”林珩下達命令,完整的輿圖掛上木架,被推到會盟臺下。
感念林珩慷慨,眾人對晉王交口稱贊。
一番感謝之后,國君和氏族齊上陣,挽起袖子分區(qū)域繪制輿圖,用最快的速度臨摹完成,再進行拼接。
蔡國的輿圖完成最快。
蔡歡本人不擅繪圖,但有盧成在身邊,一人能頂五人。
身為盧義的后代,盧成家學淵源,之前曾為林珩繪制輿圖,如今重現(xiàn)本領,落筆時毫無停頓,陸地河海在筆下展現(xiàn),簡直就是完整輿圖的縮小版,細節(jié)處分毫不差。
整整兩天兩夜,諸侯忙著繪畫,每天睡不足兩個時辰。
楚項和趙弼偶爾在人前露面,隨后匆匆回營,顯見在商量大事。
林珩和楚煜自宴會結束再未離開大帳。兩國侍人守在帳外,都是眼觀鼻鼻觀心,除非帳內召喚,始終不離半步。
中軍大帳內,林珩斜靠在屏風前,玄袍松散,長發(fā)披在肩后,似烏緞流光。
楚煜長身玉立,橫持玉笛。歡快的樂音流淌,似鳥鳴婉轉,似溪水潺潺,清亮悅耳。
曲至中途,越王持笛起舞。
緋衣如火,青絲如瀑,絕色佳人眉目含情,眸光瀲滟。
環(huán)佩落于腳下,玉面浮現(xiàn)微光,價值連城,卻不抵佳人回眸一笑。
林珩看得入神,握住拂過身前的袖擺,想起年少時的舊事,不由得發(fā)出一聲輕笑。
“阿珩在想什么?”見他明顯走神,楚煜停下動作,矮身欺近,以玉笛挑起一縷青絲,紅唇微啟,吐氣如蘭,“我在眼前,阿珩竟能恍神?”
林珩看向眼前的美人,指尖擦過他的下頜,輕笑道:“想起當年王宮盛宴,廢王面前那枚刀簪!
“原來如此。”楚煜也笑了。
當年在上京為質,王女意圖為難他,言辭咄咄逼人。王子和貴族起哄,廢王順水推舟,意圖拿他開刀,震懾諸國質子。
不承想楚煜更加強勢,故作盛氣凌人。
一枚刀簪就是他的回答。
如果上京眾人不肯識趣,宴上見血也不無可能。
“當日,我見越王此舉,甚是欽佩。”林珩捏住楚煜的下巴,傾身靠近,“旁人求不得,越王卻愿為我起舞,實乃榮幸!
呼吸微涼,帳內的溫度卻持續(xù)攀升。
玉笛脫手,滾落在地,覆上絹制的發(fā)帶。
玄色如墨,緋紅似火。
青絲糾纏,風情旖旎。如鋪開的情網,抵死纏綿。
帳外又起微風,點點涼意灑落。
侍人攤開手掌,細小的水珠砸入掌心,浸入掌紋。
“下雨了。”
一場春雨籠罩大地,宣告凜冬過去,春回大地。
雨水淅淅瀝瀝持續(xù)整日,天下輿圖被移入帳內,以免損傷。好在諸侯多已謄繪完畢。個別留有空白,也可以向盟國借閱,不會受到太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