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盟已經(jīng)定下,絕不可能更改。
他既然受邀,無論是否情愿都必須到場。
“陛下有傷,恐行動不便!笔忠馔獾,王子盛挺身而出,主動開口為天子解圍。
雍檀看他一眼,似有些驚訝,旋即被諷笑取代:“昔年廢王向各國索質(zhì)子,下詔諸侯,無分年少病弱,公子必須按時啟程。諸公子長途跋涉,有人病歿途中,上京非但不體恤,反而大加斥責。此事明載史書,王子莫非忘了?”
提起當年舊事,姬典三人頓覺心頭一沉,王子盛的臉色尤其難看。
他以天子有傷為借口,雍檀便以質(zhì)子一事回應(yīng)。
看似前言不搭后語,風馬牛不相及,卻清楚明白地告知三人,當年上京強勢,縱然無理也要壓得諸侯低頭。如今風水輪流轉(zhuǎn),曾經(jīng)的質(zhì)子搖身一變成為諸侯國的掌權(quán)者,強弱易形,攻守易勢,最好認清自身處境,不必枉費心機。
“后日會盟,萬望陛下準時!
話落,雍檀留下奏疏,轉(zhuǎn)身離開大殿。
他甚至未等到天子允許,完全不將三人放在眼中,狂妄傲慢可見一斑。
“陛下……”王子盛眼圈發(fā)紅,又怒又氣,卻毫無辦法。
王子歲垂下視線,盯著袖擺上的花紋,好似出了神。
姬典攥緊手中的竹簡,狠狠咬牙,抬手就要扔出去。瞥見露出的一方君印,動作忽然僵住。
許久,他頹然地放下手,憤怒如潮水退去,只剩下無盡的凄涼。
“父親當年作孽,為何報應(yīng)到你我身上?”
廢王強索質(zhì)子,各國公子在上京的遭遇,兄弟三人都看在眼里。
小國之人朝不保夕,大國公子也是如履薄冰,舉步維艱。
晉王險些喪命冰湖,事后更遭遇刺殺,這件事不是秘密。雖然行兇之人遭到懲戒,造成的惡果卻無法挽回。
類似的情形時有發(fā)生,遭遇惡意,大國公子能設(shè)法討回公道,小國之人死便死了,真相和冤屈都被掩埋,無人問津。
若無今日的遭遇,回想起當初,兄弟三人不會覺得任何不妥。只有設(shè)身處地,親身體會到這種無力和絕望,他們才幡然醒悟,明白當年的過錯。
可惜為時已晚。
“晚了。”
王子歲抬起眼皮,表情淡漠,聲音中不摻雜絲毫情緒。
姬典和王子盛臉色慘淡,清楚世上沒有后悔藥,也無能力報復諸侯,唯有將一切歸罪廢王,向他傾瀉怒火。
姬典本想派遣使者去見姬超,設(shè)法收斂廢王的尸體。交換條件是不問其罪。
現(xiàn)如今,休想他再費心費力。
非是顧忌父子血緣,他更想派人鞭尸,以解心頭之恨!
雍檀離開王宮,駕車行出城外。
穿過城門,一眼能望見并排的三座祭臺。臺下散落火焚的痕跡,皆是當初祭祀所留。
相距祭臺不遠,是拔地而起的會盟臺。
臺高三丈,四面呈梯形。臺頂砌平,用作定盟之處。
從臺頂?shù)脚_底,階梯錯落,由窄至寬。臺基周圍遍插圖騰旗,象征參與會盟的各國國君。
用于搭建的器械已經(jīng)撤走,各國匠人卻遲遲不愿離去。
眾人守在臺下,從四面仰望高處,為能親身參與這項工程感到榮耀。
戰(zhàn)車途經(jīng)臺下,雍檀從車廂望去,意外望見一道蒼老的身影,竟是上京的巫。
祭祀當日,巫身受重傷。被抬入晉軍大營時,人已奄奄一息,隨時將要斷氣。
在晉營養(yǎng)傷期間,他從未在人前露面,以至于不少人忘記他的存在。今日出現(xiàn)在會盟臺下,他的雙腿仍無法移動,氣色欠佳,精神卻相當不錯。
兩名巫奴抬著他,停在一面圖騰旗下。良醫(yī)守在他身邊,始終寸步不離。
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仰望高處,神情莫名。視線穿透空中流云,直擊蔚藍蒼穹,好似沒有邊際。
“天子失其鹿,天下共逐。日月輪轉(zhuǎn),王朝興替,天兆,果真是天兆!”
車奴揚鞭,戰(zhàn)車越過林立的旗幟,與巫交錯而過。
雍檀再度回首,只能看到蒼老的背影,已聽不到對方的聲音。耳畔僅有冷風呼嘯,撕扯高臺四周的旗幟,獵獵作響。
當日,雍檀回營向林珩復命,在大帳內(nèi)見到楚煜,楚項和趙弼已各自歸營。
翌日,王宮內(nèi)靜悄悄,天子再次罷朝。
午后時分,王子盛駕車出城,作為天子的使者去見諸侯。
車駕抵達晉軍大營外,結(jié)果卻撲了個空。
“君上不在,外出狩獵!
不只林珩不在,楚煜、楚項和趙弼等人都不在營地。王子盛問明情況,不清楚眾人何時歸來,只能悻悻登車回城。
他剛命車奴揚鞭,身后就傳來號角聲。
聲音蒼涼豪邁,充斥無盡的豪情,震撼蒼茫大地。
“停車,快停車!”王子盛忙叫停馬車,在車上回首望去。
地平線處,黑浪似潮水涌動。
數(shù)不清的圖騰旗迎風招展,旗下戰(zhàn)車馳騁,各路諸侯并轡前行。車后跟隨騎兵,馬蹄聲猶如奔雷。
隊伍后排列百余輛大車,車上滿載收獲的獵物,專為會盟準備。
軍仆駕車,奴隸跟在車后奔跑,有的還扛著收獲的獵物,力氣驚人,速度絲毫不慢。
望見這一幕,王子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當日諸侯入城,他未曾親眼目睹,今日見證大軍軍威,煞氣迎面襲來,不由得脊背生寒,只覺手腳冰涼。
突然,他看到隊伍中的一面旗幟,雙眼驀地瞪大。雙方距離拉近,他終于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姬歲!”
王子歲的身影竟出現(xiàn)在隊伍中,和諸侯一同狩獵!
如無意外,明日會盟,他也將以諸侯的身份參加。若非今日親眼所見,自己和天子仍會被蒙在鼓里。
王子盛望向?qū)γ,神色陰晴不定,對著王子歲咬牙切齒。
歸來的大軍中,諸侯們也發(fā)現(xiàn)他的身影,沒有減慢速度,反而加速馳騁,轉(zhuǎn)瞬來至近前。
車輪滾滾,鐵蹄踏碎平原。
勁風迎面襲來,煞氣凜然,使人心驚膽喪。
王子盛頓時變了臉色,無暇顧及心中的憤怒,忙不迭命車奴讓路,唯恐被戰(zhàn)車席卷。
值得慶幸的是,他擔心的情況沒有發(fā)生,大軍中途停住,諸侯陸續(xù)減慢速度,沒有對他造成危險。
不幸的是,他的膽小怯懦展現(xiàn)于人前,眾多目光聚集在身上,無需抬頭,已經(jīng)能感到窘迫。
號角聲告一段落,王子盛抬起頭,望見前方的玄車,想到自身使命,硬著頭皮驅(qū)車上前。
距離數(shù)米,他被騎士攔截。
面對剽悍的晉騎,王子盛沒有絲毫脾氣,十分自覺地走出車廂,步行來到林珩車前。
“晉王!蓖踝邮B手見禮。
“王子有禮!绷昼駟问指采宪嚈,另一只手握著一把弩,由晉匠精心打造,雕刻玄鳥紋,能夠連發(fā)十矢,在世間獨一無二。
王子盛直起身,猛然撞見林珩手中的弩,發(fā)現(xiàn)他抬起手臂,鋒利的弩矢正朝向自己,登時嚇了一跳,到嘴邊的話卡住,臉色煞白。
見狀,林珩放下手臂,身側(cè)幾人低笑出聲。
王子歲轉(zhuǎn)過視線,并無意為兄長解圍。
王子盛只能自行調(diào)整心態(tài),壓下心中恐懼,緊繃著聲音開口:“天子命我傳旨,明日會盟,他將至城頭!
“城頭?”林珩挑了下眉,意味深長道,“天子的意思?”
“天子有傷在身,晉王見諒。”王子盛冒出冷汗,硬著頭皮說道。
“既是天子之命,寡人自當領(lǐng)旨!绷昼褚馔獾睾谜f話。和王子盛預想中不同,沒有一句質(zhì)疑,也沒有為難,隨意點了點頭便放他離開。
直至回到車上,王子盛仍感到不真實。
馬車前行,他在車上回頭,只見玄車旁多出一輛金車,緋袍玉冠的越王貌似說了什么,引得晉王忍俊不禁。
楚王和齊王的戰(zhàn)車也先后行來,停在玄車兩側(cè)。
四人聚在一處,皆是龍鳳之姿,天日之表。秀麗俊雅,秾麗絕代,仿佛集世間萬千光華。
各路諸侯拱衛(wèi)四人,恰似眾星捧月。
這一幕刺痛了王子盛的雙眼,他狼狽地收回視線,再不敢多看,逃一般驅(qū)車回城,身影消失在城門之下。
臨近傍晚,夕陽西下,落日余暉籠罩大地。
各路諸侯滿載而歸,為明日會盟籌備,都在徹夜忙碌,篝火燃燒整夜。
上京城卻格外寂靜,與城外形成鮮明對比。
城頭火把忽明忽滅,一如這座雄偉的王城,頹勢盡現(xiàn),注定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終將了無痕跡。
第二百四十四章
晉國,肅州城。
天剛蒙蒙亮,肅州城外便人聲鼎沸。等待入城的隊伍排成長龍,自城門下蜿蜒開來,一眼望不到盡頭。
城頭上火光熄滅,軍仆移走燃燒整夜的火把。
一人擊響皮鼓,有力的雙臂交替落下,鼓槌擊打鼓面,隆隆的鼓聲傳開,碎裂狂風,在城頭持續(xù)回蕩。
“開城門!”
甲長一聲令下,門栓被抬走,幾名軍仆推動絞盤,厚重的城門緩慢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