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入夜,王宮內燈火通明。
大殿前點燃篝火,宮道兩側矗立火把,連成明亮的光帶,直通敞開的宮門。
諸侯車駕魚貫入城,依禮擺出全副儀仗。
國君在前,氏族行在左右,騎士策馬,步甲持戈矛斧鉞并有銅鑄的長戟,在行進間閃爍寒光。
車隊排成長龍,勻速穿過城內。
一改數日前的冷清,道路兩旁聚滿行人。人群駐足眺望,對諸侯的車駕翹首以待。
宮內派出虎賁,專司城內秩序。
人員精挑細選,各個身材高大,乍一看頗有幾分威武。奈何有諸侯國兵在側,哪怕是小國的甲士也勇猛強悍,儼然經歷過戰(zhàn)場廝殺。兩相比較,曾是王師精銳的虎賁差距甚遠,簡直就是天上地下。
隨著諸侯隊伍入城,人群中傳出陣陣驚呼。
遵照禮制,王宮設饗宴,與宴諸侯需盛裝出席,衣冠有定制,佩飾無不華美。如越、楚、吳等國的君臣更是珠光寶氣,衣襟前的玉鉤都是價值連城。
“大諸侯豪富,傳言果真非虛!
與越楚等國相比,西境諸侯略顯低調,服色大多單一。如晉國尚玄,林珩及氏族皆服黑袍,頭戴高冠,腰束玉帶或金帶,華貴中彰顯肅穆。
不同于南境的五彩斑斕,也迥異于西境的莊嚴持重,東境諸國大多喜好青藍,臨海的齊國還有紫絹,因染制材料特殊,產量稀少,價值千金,比越絹更加難得。
隨著隊伍入城,諸侯儀仗穿過長街,經過眾人眼前。
不再是驚鴻一瞥,借助火光,上京城民切實領略各國風情,無異于一場視覺饗宴。
王宮前,虎賁持戈立在兩側,全部身佩金甲,夜色下格外醒目。
為表重視,王子盛和王子歲代表天子出面,親自在宮門處迎接諸侯。
上京貴族先一步抵達,目睹兩人此舉,也不好先一步離開,四下環(huán)顧,干脆站到兩人身后。
這一幕前所未見,自平王遷都還是首例。
新天子態(tài)度明確,放正位置,擺低姿態(tài),務求不激怒諸侯,就算是裝也要裝出樣子。掩耳盜鈴也好,自欺欺人也罷,總之,今夜饗宴之上,天子與諸侯其樂融融,做傀儡的日子也能好過幾分。
諸侯儀仗抵達宮門前,車馬陸續(xù)停下。
玄車為首,林珩率先步出車廂。
“侯伯!
墨色身影出現(xiàn)的一瞬間,上京眾人相繼疊手,包括兩位王子在內,態(tài)度謙恭可見一斑。
“諸位有禮!绷昼竦囊暰掠過眾人,望向火光照亮的宮道。道路盡頭是金碧輝煌的王宮大殿,也是王權所在。他的視線微頓,目光明滅,表情未見變化,無人能猜出他此時在想些什么。
智慧卓絕,運籌帷幄。行事暴戾,手段狠絕。
上京眾人猜不透他的喜惡,下意識繃緊了神經,不敢有半點疏忽大意,唯恐觸怒這位大諸侯引來殺身之禍。
繼林珩之后,楚煜和楚項先后走出車廂,再之后是齊侯趙弼。
越、楚宗室同源,兩國在風俗上存在類似。
今夜王宮赴宴,楚煜和楚項衣冠相近,只不過前者身著緋袍,頭戴玉冠,冠兩側垂下長纓;后者衣丹朱。冠上佩長簪,簪首是一頭猙獰的睚眥。
越楚相爭百年,兩國邊境常見烽火,狼煙不斷。
上京勤王之時,兩國短暫罷兵,但不意味著握手言和。
正如此時此刻,兩國國君現(xiàn)身宮門前,一樣的風華絕代,昳麗無雙,臉上浮現(xiàn)淺笑,笑意卻不達眼底,反而寒意逼人。
這樣的兇神惡煞,一次聚齊兩尊,在宮門前對峙,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劍喋血。
本就是寒冬臘月,又受到煞氣波及,上京眾人噤若寒蟬。除個別人外,都是臉色發(fā)白,一陣陣心底發(fā)慌,期望有人能解開危局。
林珩先一步進入王宮,沒留意身后的情形。
趙弼走出青車,恰好遇見這一幕。在車前站定片刻,他果斷選擇無視,大步越過兩人,追向前方的晉侯。行動間袖擺微振,衣領和腰間的珍珠溫潤奪目,愈顯流光溢彩。
“晉君,且慢行一步!辈幌霠可孢M越楚之間,趙弼對求助的目光視若無睹,繼續(xù)追向林珩,速度比先時更快。
在他之后,吳、許、宋等國的國君先后抵達。
看到宮門前的情形,眾人的反應如出一轍,視若不見,大步遠離,以免受到波及。
於菟睚眥相斗,湊上前是自尋死路。
不提遠者,只觀近期,邳城下一站,楚國略有損失,但不痛不癢。反倒是前去助戰(zhàn)的吳、魏損失不小,帶兵的公子巒和公子展還被請去兩國都城做客,停留數月方才歸國。
前車之鑒,諸侯們大多保持謹慎,集體仿效齊侯遠離暴風眼。
見諸侯如此表現(xiàn),上京眾人更不敢出聲,只能心中焦急。
王子盛和王子歲對視一眼,前者面帶急色,幾次欲言又止,后者向他搖搖頭,未如往日一般出謀劃策,而是始終保持沉默,樣子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對峙沒有持續(xù)太久。
兩人到底顧及場合,各自冷哼一聲收回目光,邁步穿過宮門,并肩踏上宮道。
彼時,正殿內流淌禮樂聲。
曲譜創(chuàng)自開國之初,沿襲上古之風,演奏時加入石器,使得旋律粗獷豪邁,不乏厚重。各國禮樂皆源于此,蔡國的巫樂也不例外。
禮樂聲中,與宴賓客陸續(xù)落座。
依照宮宴慣例,待賓客聚齊天子才會露面。王子典卻不敢托大,早早出現(xiàn)在大殿內,見林珩現(xiàn)身更走下臺階相迎,態(tài)度謙和,滿面含笑。
“伯舅來了,吾甚喜!蓖踝拥淇诜Q伯舅,聞言者都感驚訝。
四百年前,初代天子分封諸侯,制定禮法,稱同姓諸侯為叔父,異姓諸侯為伯舅。
四百年過去,禮制漸壞,上京與諸侯互相猜忌,沖突頻發(fā)。廢王時強索質子,君臣間勢同水火。
諸侯不朝,上京屢使陰謀手段,一朝事發(fā),執(zhí)政身死,廢王流徙。
王子典登上王位,名為天子,實則手中無權。
諸侯在上京,他需仰賴諸侯;諸侯離開之后,他就要為貴族所制。
廢王時的貴族不思進取,尸位素餐。經過一場宮變,貴族受到震懾,然本質不會改變。
百年的頹廢,想要改頭換面,絕非一朝一夕。即使各家決心銳意進取,諸侯也不會給他們機會。如單信、刁完,他們會先一步掌控權力,牢牢把握朝堂上的話語權。
王子典不如王子歲聰慧,但他長在宮廷,見多陰謀詭計,自然會趨利避害。處于劣勢無法翻身,那就要懂得取舍,適時學會低頭。
稱林珩為伯舅合乎禮貌,又能表達尊敬。
識時務,且無可挑剔。
林珩凝視王子典,目光銳利,看得對方心頭發(fā)慌,懷疑自己哪里做錯,是否過猶不及。
就在他惴惴不安,額頭冒出冷汗時,林珩展顏一笑,道:“陛下厚意,晉土守臣榮幸之至。”
這一幕落在眾人眼中,衍生出不同的解釋。
眾人對這位新天子的觀感存在分歧,但唯有一點相同,只要晉國不發(fā)生變故,四大諸侯沒有全部衰弱,上京的頹勢就無法扭轉,遲早有一天榮光盡失,泯然于歲月。
問候林珩之后,王子典又與眾人見禮,隨后至臺階上落座。
宴會的席位安排有所調整,天子居首,四大諸侯分在左右,其下是各路諸侯。上京貴族席位最末,更在小諸侯下首。
對于這樣的安排,貴族們的確不滿,卻識趣地沒有開口,而是在侍人的引領下迅速落座。
“饗宴為獎有功,諸侯勤王立下大功,理應如此安排。”刁完入席,目光環(huán)視左右,不忘告誡同僚莫要在此時生事。
單信與他言語不同,話中的警告卻一般無二:“爾等本有過,侯伯不罪是潑天之幸。如要得寸進尺,恐怕鬼神難救!
兩人投靠大諸侯已經不是秘密,上京眾人受到提醒,不約而同打了個哆嗦,迅速擺正姿態(tài)。
王子盛和王子歲的席位在王座之下,不及四大諸侯,更在吳、魏等國之后。兩人身為天子的兄弟,如此安排不能言過,卻也暴露出王室衰弱。
王子盛落座,過程中不發(fā)一言。
王子歲坐在他右手邊,目光掃視殿內,看清諸侯與貴族的區(qū)別,晉侯的話又一次浮現(xiàn)腦海,牢牢把控他的思緒。
開國分宗,另起太廟,成一方諸侯。
此前他心緒煩亂,未能理清晉侯的用意。如今仍存疑惑,想法卻發(fā)生顛覆。
在與晉侯會面之前,他所想是輔佐王兄,做一名良臣;或是分封在外,為王族守土。
現(xiàn)如今,他想的卻是開國,以諸侯之身列于群雄之間。正如當年的姬伯,國雖小,卻能手握實權,盤踞一方。
思及此,王子歲握緊酒盞,抬眸看向在王座下舉盞的林珩,心中有了決斷,目光變得堅定。
他要離開上京,裂土開國!
饗宴當日,上京落下一場大雪。
六出紛飛,銀毯覆地。
雪花紛紛揚揚,覆蓋古老的城池。
千里之外,林珩派出的飛騎日夜兼程,中途跑廢一匹戰(zhàn)馬,在夜半時分抵達肅州城下。
守城甲士聽到叫門,舉火把向下眺望,高聲道:“來者何人,為何夜半叫門?”
騎士星夜馳騁,早就疲憊不堪。此時強打起精神,高舉能證明身份的銅牌,沙啞著聲音道:“君上書信,命交于國太夫人!”
火光照亮騎士手中的銅牌,上面的文字和花紋獨具特色,出自晉國大匠之手,無法作假。
守軍沒有開啟城門,而是從城頭放下吊籃,將騎士拉上城墻。
少頃,兩匹快馬馳過城內,踏著夜色奔向晉侯宮,叫開了宮門。
來人入宮不久,安靜的宮室傳出人聲,國太夫人居住的南殿亮起火光。
國太夫人本已就寢,卻睡得并不安穩(wěn)。正要命人掌燈,就聽婢女來報,國君派人送回書信。
“君侯書信?”
國太夫人心生疑惑,立即披衣起身。發(fā)也來不及梳,繞過屏風來至前殿,就命人帶騎士上殿。
“參見國太夫人!彬T士風塵仆仆,面有霜色。入殿后行大禮,解下背在身上的包裹,從中取出竹簡。
繆良上前接過,送到國太夫人面前。
竹簡展開,國太夫人一目十行,看到最后,怒意無法抑制,猛然攥緊手指。
“天子,廢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