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情況下,上京貴族必然要跳出來,痛陳王子典和諸侯不守禮儀。
但在現(xiàn)下,禮令和介卿帶頭參拜,毫不掩飾自己的立場,余者不想做出頭椽子,更不想冒著丟命的風險去講究什么禮儀,索性從眾下拜,動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山呼聲響徹殿前,象征上京有了新主。
事情到此仍不算完。
遇上林珩的目光,天子心知逃不過,頹喪地閉了閉眼,短暫沉默之后,開口道:“吾有過,愧對良臣。今日禪讓,即離上京。此后流徙四方,風餐露宿以贖罪!
若非逼到絕路,天子絕不可能說出這番話。
奈何形勢逼人,如果他不能擺正態(tài)度,未必能活著走出上京城。諸侯不能明著對他下手,暗地里有千般手段讓他死得無聲無息。
“報應,一切都是報應。”
突然間,他想起執(zhí)政臨死前的話。
行惡注定要償還。
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既然做出決定,天子便無意多留,哪怕身上帶傷也堅持要立刻啟程。
今日諸侯齊聚上京,來不及在途中設伏兵,延后幾日將會如何,他不敢去賭。
“吾今日就走!碧熳,如今該稱廢王,命侍人抬起自己直接離宮。
見他堅持要走,林珩等人也未阻攔。
“讓行!
彼時夜色將盡,天邊曦光微露。
火把將要燃盡,焰心跳躍幽藍,色澤妖異。
大軍如潮水分開,讓出通向?qū)m外的道路。
侍人抬起矮榻穿過人群,兩名良醫(yī)邁步跟上。他們非是真心想走,無奈世代在宮內(nèi)為醫(yī),死生系于王族,就算是為家人和族人考慮,此時也必須追隨廢王。
一行人經(jīng)過貴族面前,天子環(huán)顧左右,貴族紛紛視線躲閃,無一人愿意隨他流亡。
王族躲在貴族身后,都是不言不語,明顯不愿離開上京。
廢王嘆息一聲,頹然收回視線,任憑侍人將自己抬出王宮,一路都沒有回頭。
至宮門前,已經(jīng)有奴隸備好馬車。
單馬牽引,車廂簡陋,與舒適完全不搭邊,好歹能遮風擋雨。
侍人將廢王移到車上,兩名良醫(yī)也坐了上去。余下除了車奴只能步行,依靠雙腳走出上京。
馬車穿過城內(nèi),沿途未引起太多注意。
全因城民畏懼諸侯大軍,全部藏在家中,房屋門窗緊閉,自然不知道廢王離城。
馬車穿過城門來至城外,見到林立的戰(zhàn)旗,看到包圍城下的大軍,廢王胸口一陣鈍痛,失去權(quán)力的現(xiàn)實當頭砸下。他單手捂住胸口,猛然噴出一口鮮血,昏迷在車上,變得人事不省。
良醫(yī)迅速診脈,發(fā)現(xiàn)他氣若游絲,但未真正殞命,心中閃過一抹遺憾。
“可惜!
兩人對視一眼,可惜的是什么,都是心知肚明。
彼時朝陽初升,晨光籠罩王城,宮闕覆上一層金紅。
正殿前,王子典手捧印璽,面對以林珩四人為首的大小諸侯,深吸一口氣,下達了登上王位后的第一道旨意。
“諸君勤王有功,爵升一級,并賜弓馬,戈矛,虎賁及奴隸!
“晉侯居功至偉,封王。”
“越侯,楚侯,齊侯功高,同封王!
天子分封四百余年,天下諸侯爵高至侯,死后方能為公。四人竟越過了公,直接封王!
“前所未見!眳呛钹哉Z。
余者各有思量,先時的疑惑終得以揭開。
難怪四國正打得不可開交,突然宣告罷兵。也不怪晉越提出苛刻的條件,楚齊竟肯答應。
根由全在此處。
“出兵伊始,晉君就有籌謀?”許伯低聲道。
左右之人沉默不語,面現(xiàn)沉思之色。
果真如此,晉侯可謂神機妙算,走一步觀百步,心智卓絕,無人能出其右。
“與之同世,不能為敵,附從方為正途!碧I君一句話,道出西境諸侯心聲。
假若為敵,不提晉國強大,晉侯的智慧足以令人絕望。反過來追隨于他,仿效蘄君抱大腿,前路可謂一片光明。
西境諸侯隔空相望,彼此共勉,一切盡在不言中。
第二百二十四章
諸侯勤王,逆賊伏誅。
廢王禪讓,王子典繼位榮登大寶。
一日一夜,上京改天換日。
“賞賜有功,諸侯爵升一級。晉侯、越侯、楚侯、齊侯封王。”
日正當中,風過上京城,席卷城內(nèi)大街小巷。一同帶來的還有王印易主,四大諸侯封王的消息。
“王子典繼位,天子去了何處?”
“據(jù)言流徙,天明就駕車出城,怕已行出城郊!
“流徙?為何?”
乍聞天子流亡,眾人皆倒吸一口涼氣。
自諸侯大軍攻破城門,上京眾人便藏在家中,關(guān)門閉戶以求自保。無人敢輕易露面,遑論是上街打探。
今日王宮虎賁四出,宣告新天子登位。知曉宮內(nèi)塵埃落定,眾人才敢走出家門。
哪想心剛剛放下,就聽到驚人的消息。震驚之下,放到一半的心又提了起來。
“聽說牽涉到大諸侯!币幻敲裥渲p手,謹慎地四下打量,其后壓低聲音,道出聽來的消息,“據(jù)悉越康公遇刺就是天子所為,還有晉侯和越侯遭遇刺客,也和宮內(nèi)脫不開干系。”
“嘶……”聞言者瞪大雙眼,不停地倒吸涼氣。
“還有先王,聽說也向諸侯下毒手,證據(jù)確鑿無法抵賴。事情翻出來,引得諸侯大怒,執(zhí)政全族葬身,天子流徙也在情理之中!
“諸侯暴怒,天子不能存身。王子典登上王位,今后怕也千難萬難。”一人說道。
“何止。”另一名穿著短袍頭戴布帽的小商人搖搖頭,中途插話,“諸侯強,天子弱,還出了謀害大諸侯的惡事,今后諸侯更不會朝見,商人也會減少,注定百業(yè)蕭條。王族再難熬,總不會缺衣少食,如你我這般才會真正艱難。”
這番話發(fā)人深思,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少去八卦的心思,眾人都開始為今后的生計發(fā)愁。
上京是天子之都,榮耀加身,數(shù)百年間被諸國仰望。
時移世易,經(jīng)歷一場變故,天子權(quán)威剝落,王城榮耀不再。上京衰落已成定局,生活在這里的人,耕種漁牧且罷,經(jīng)商極可能朝不保夕,為生計考量,不少人都打算另謀出路。
“不然遷走?”有人試探開口。
“遷去哪里?”
“大小諸侯國林立,商業(yè)繁榮不在少數(shù),何處不能去!
“凡有一技之長,總有存身之法。早一步謀劃,也免得坐吃山空!
眾人越說越起勁,話題從王權(quán)更替轉(zhuǎn)至大小諸侯,又提到大國都城的繁榮,離開上京的心愈發(fā)熱切。
“晉國頒布新法,國人、庶人能得爵,上陣斬敵有厚賞。我等不求爵位,但求谷糧錢布。”
“晉人好戰(zhàn),聞戰(zhàn)而喜,爾等能比晉人?”
“不試一試如何知曉?”
眾人說話時,道路盡頭突然傳來馬蹄聲,伴隨著滾滾的車輪聲,距離不斷逼近。
“速讓!”
說話聲戛然而止,城民習慣了貴族出行的傲慢,熟練地向一側(cè)閃避,避免被車馬所傷。
“不是貴族?”
“是諸侯和氏族!”
隨著距離拉近,飛揚的旗幟闖入眼簾。
貴族在城內(nèi)出行多乘安車,車廂窄長,裝飾華美。
前方駛來的車輛都是高輪大馬,車尾飄揚旗幟,車頂撐起銅傘,車輪兩側(cè)凸起尖錐,行進間牽引寒光,分明是沖鋒陷陣的諸侯國戰(zhàn)車!
戰(zhàn)車兩側(cè)護衛(wèi)騎兵,車后是疾行的步甲,各個全副武裝,強壯剽悍,奔跑時的腳步聲匯聚,上京城為之震顫。
路旁人大睜著雙眼,震驚地看著這一幕。情緒劇烈起伏,喉嚨一陣發(fā)干,手腳控制不住地顫抖。
天子休兵近二十年,王師之威僅存在記憶中,無法再具象化。
上京貴族奢侈無度,整日沉迷飲酒作樂,宴會通宵達旦。城內(nèi)也習慣了奢靡之風,鼓角都變得陌生。
之前諸侯入城,城民躲在家中,不曾親眼目睹軍威,只能通過聲音猜測,縱有驚懼也不如眼前震撼。
只見大小諸侯列隊出城,戰(zhàn)車在前,騎兵分于左右,步甲在后。
每支隊伍人數(shù)不等,少則百余,多則上千。個別僅有數(shù)十人,一樣威風凜凜不容忽視。
隊伍中旗幟飄揚,或刺繡或繪制的圖騰翻轉(zhuǎn)撕扯,紋路反射陽光,沖入視野,刺痛上京眾人的眼球。
戰(zhàn)車經(jīng)過人群,中途不作停留。
車上之人袞服冕冠,腰佩長劍,劍旁懸有君印和玉飾,儼然是一方諸侯。
不等城民看清,戰(zhàn)車已加速馳過,氏族的車輛闖入眼底,其中一人自車上回眸,僅僅一眼,便是驚心動魄,令人不敢直視。
“黑服,玄旗,是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