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勢,霸道,威儀彰顯。
試問上京如何能敵?
不,還有一人。
執(zhí)政的身影閃過腦海,三人短暫振奮,馬上又陷入更深的絕望。
“執(zhí)政已病入膏肓!
能臣命不久矣,余者寡情少義,迄今無一人露面,還有什么指望?
“龍舉云興,鳴鳳朝陽!蓖踝託q仰起頭,看向玄車上的晉侯。恰遇日光西斜,覆上林珩半身,袞服上的玄鳥閃爍金光,振翅欲飛,一瞬間刺痛他的雙眼。
主圣臣良,國如朝陽,必蒸蒸日上。
反之,便如今日的上京城,日暮西山,百業(yè)蕭條,頹敗有目共睹,早就回天乏術。
王子歲深深嘆息,感到一陣無力。
王子典和王子盛盡量挺直脊背,藏在衣袖中的手卻不停顫抖。
親眼見證諸侯的強大,親身體會強國軍威,兩人的震撼非同小可。殘存的僥幸被粉碎,只余下滿心酸澀。
天子寶座近在咫尺,兩人一度興奮,激動充斥胸腔。如今被現實敲醒,倏然間明白,即使能登上王座,上京榮光不復存在,天子權威又能存在幾何?
衰落的都城,無能的貴族,名為天下共主的傀儡。
這一刻,兄弟三人無比清醒,卻因這種清醒陷入悲哀。他們寧肯糊涂,至少能設法蒙騙自己,好過在清醒中變得絕望。
鼓聲持續(xù)不斷,甲士輪番高喝,沒有一刻停歇。
待金鼓告一段落,手捧檄文的氏族越眾而出,揚聲宣讀王子肥的罪狀。各國史官奮筆疾書,筆走龍蛇,如實記錄下每一個字,不錯分毫。
“撅豎小人毒害天子,反君弒親,行同犬彘。惡跡昭著,瞽瞍不移,人神共憤。”
“諸侯封疆守土,拱衛(wèi)天子。侯伯居長,出征討,代天子伐罪。”
“王子肥犯上作亂,證據確鑿。天下諸侯共討之,撥亂反正,以正乾坤社稷!”
宣讀之人聲如洪鐘,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聲音傳入正殿,門后依舊寂靜無聲。
王子肥打定主意不露面,也不容許殿內之人開門。觀其行,分明是要頑抗到底,憑借天子在手與諸侯對峙。
“君上,逆賊至今不出,是否破門?”智淵驅車來至近前,無視臉色難看的王子典三人,直接開口詢問。
“不急,人尚未齊!绷昼裉ь^看一眼天色,示意眾人稍安勿躁。
人尚未齊?
智淵眉心微皺,目光掃視左右,思量林珩話中所指。
“君上是言執(zhí)政?”雍楹的戰(zhàn)車停在近前,恰好聽到這番話,心思微轉,很快有了猜測。
“正是!绷昼顸c了點頭,也不打算賣關子,坦言道,“王子肥不過是跳梁小丑,彈指能滅。我所關注者,在王印!
“王印!庇洪汉椭菧Y對視一眼,腦中靈光一閃,悟出林珩言下之意。
“君上懷疑王印在執(zhí)政手中?”智淵說道。
“天子昏迷不醒,王子肥搜遍王宮仍一無所獲。唯有一個可能,王印根本不在宮中!绷昼裾Z氣平淡,想到天子和執(zhí)政這對君臣,眼底浮現晦暗,“上京城中,誰有能力藏匿王?”
答案昭然若揭。
能在王宮安插人手,神不知鬼不覺取走王印,除了執(zhí)政不作他想。
王子肥或許一葉障目,的確沒有想到。也或許有所猜測,卻心存忌憚不敢冒然行動。無論哪一種,他找不到王印就無法代天子下詔。如今大軍入宮,他注定打上逆賊烙印,再也無法翻身。
若他有足夠的膽識,提前數日強闖執(zhí)政府,或許有扳回局面的可能。
過了今日,事成定局,他再無半點機會。
林珩摩挲著劍柄上的花紋,想到執(zhí)政病中仍能派出飛騎,使宮變之事風聞天下,又覺得王子肥動手與否都無法改變最后結局。
明白林珩的打算,智淵和雍檀不再多言。
身為國之重臣,他們同上京沒少打交道,對執(zhí)政有所了解。王印果真在他手中,哪怕病入膏肓,他也必然會現身。
“且等等看吧。”
君臣說話時,始終不避王子典兄弟。
兄弟三人愈發(fā)沉默,先時的激動全部退去,只剩下無盡的酸澀,還有對未來的恐慌。
消沉的情緒如影隨形,牢牢霸占他們的腦海,籠罩他們全身。
正殿外鼓聲又起,一聲重似一聲。
緊閉的殿門后,天子寢室之中,十多盞銅燈搖曳火光,能照亮黑暗,卻驅不走王子肥心中的絕望。
天子躺在榻上,解藥已經灌下,依舊昏迷不醒。
兩名良醫(yī)守在榻前,樣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臉色一片煞白。另有一人倒在地上,身體俯臥,鮮血在身下凝固,分明是一劍穿胸,早已經死去多時。
殿內的侍人婢女匍匐在地,都是噤若寒蟬,抖如篩糠。
富麗堂皇的宮室,再不聞禮樂歡笑。
血腥味和藥味彌漫在空氣中,腥甜和苦澀交織,不斷沖擊眾人的鼻腔,卻無一人敢遮擋,遑論是口出抱怨。
凄風苦雨,死氣沉沉,就是這一刻的真實寫照。
王子肥單手支著寶劍,雙眼凝視榻上,眼底爬滿血絲,神態(tài)狀似瘋癲。他看向站在榻旁的男人,質問道:“喜烽,你拿的真是解藥?”
喜烽環(huán)抱雙臂,好整以暇地俯視天子,對王子肥的質疑充耳不聞。
高高在上的天下共主,如今昏迷在榻上,形容枯槁,連動都不能動一下,令他感到無比快意。
“喜烽!”王子肥聲音尖利,突然挺起寶劍,尖端直抵喜烽脖頸。
“稍安勿躁。”喜烽沒有回頭,僅抬起一條手臂,用手指撥開劍鋒。手指被劃破,鮮血滑入掌心,他卻渾不在意。仿佛感覺不到痛,任由血線匯聚,鋪滿他的手掌。
“天子中毒日久,解藥固然有效,醒來也需時間!
“時間,時間,我哪里還有時間!”王子肥暴怒出聲,已是瀕臨崩潰。
“王子既然敢謀逆,就該料到有今日!毕卜檗D身正面王子肥,嘴角牽起一抹譏諷,“若聽我之言殺盡兄弟姊妹,絕滅血親,你就是王位的唯一繼承人,何需擔憂諸侯發(fā)兵?”
“事到如今說這些有何用!”王子肥的確后悔,奈何時光無法倒轉。他只能寄希望于天子蘇醒,及時出面令諸侯退兵。
就在這時,榻上的天子終于有了動靜。兩名良醫(yī)最先發(fā)現,迅速沖上前查看。
只見榻上之人手指微動,枯瘦的臉頰微微顫抖,緊閉多時的雙眼緩慢睜開。起初漫無焦點,下一刻捕捉到王子肥,猛然間聚焦,視線鋒利猶如鋼刀。
“父王,你醒了!”王子肥猛撲到榻前,樣子喜出望外。
“逆子,逆子!”天子張開嘴,卻無法發(fā)出清晰的聲音,只從喉嚨間涌出氣聲。
王子肥卻不在乎這些,他一把丟掉佩劍,用力握住天子的手,焦急道:“父王,諸侯發(fā)兵,已經打入上京,還沖破宮門,現在就在殿外!晉侯要殺我,他們要謀反!只有你能讓他們退兵,父王……”
王子肥說話時,喜烽無聲走到他身后,彎腰拾起被他丟開的佩劍。
天子轉動眼球,清楚看到喜烽的動作,表情驟然一變,喉嚨里發(fā)出嗬嗬聲,試圖提醒王子肥。
后者卻以為他在發(fā)怒,忙不迭認錯,當場痛哭流涕,痛悔不該一時糊涂。
“父王,我錯了!”
天子愈發(fā)焦急,雙眼睜得更大,王子肥卻對危險一無所知。
殿內的侍人婢女仿佛變成了瞎子和啞巴,無一人出聲提醒。包括兩名良醫(yī)在內,所有人眼睜睜看著喜烽舉劍,從身后刺穿王子肥的胸膛。
“父王……”
王子肥正在痛陳己過,突覺胸口一涼。
他低頭看去,目光觸碰染血的劍尖,有片刻茫然。直至劇痛襲來,他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喜烽,你怎敢?!”王子肥握住劍身,卻不敵喜烽的力量。鋒利的劍鋒劃過他的手掌,猛然被抽走,霎時血光飛濺。
殷紅充斥視野,王子肥頓覺全身發(fā)冷。
他想要開口,聲音卻變得模糊。喉嚨中涌出血沫,眼前突然發(fā)黑。他大睜著雙眼向前撲倒,重重壓在天子身上,就此停止了呼吸。
溫熱的血灑在前胸,幾點飛濺上臉龐。天子圓睜雙目,顫抖著舉起手,艱難發(fā)出聲音:“喜烽、你、好,你……”
“陛下,我等這一天等了太久!毕卜樘釀ι锨埃荒_踹開王子肥的尸體,彎腰靠近天子,劍鋒抵住他的脖頸,“身陷絕望,眾叛親離,憤怒之極卻無能為力。這樣的滋味,你早該嘗一嘗!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你去死,死前受盡唾罵,要上京為喜氏陪葬!”喜烽咬牙切齒,猛然直起身,把天子拽下床榻,“天下諸侯齊聚上京,十多年才有的盛景。喜氏失國,天子不信不義,現如今也該求一個公道!”
說話間,喜烽拖拽天子走向殿外,殿內眾人無一敢攔。天子全身無力,手腳拖在地上,很快擦出血痕。
“這般做,你不能活!睆娙讨掏,天子開口說道。
“我從沒打算活著走出王宮!毕卜橥O履_步,低頭看向天子,笑容里盡是瘋狂,“有天下共主為我陪葬,足矣!”
話落,他拖著天子穿過大殿,來到緊閉的殿門前,對驚駭的侍人道:“開門!”
看到喜烽手中的天子,侍人臉色煞白,顫抖著移走門栓。伴隨著門軸的吱嘎聲,緊閉的門扉向內敞開。
明光與昏暗交匯,剎那交融,卻又涇渭分明。
殘陽余暉落至殿前,喜烽邁步跨過殿門,將天子拖拽到廊下,迫使他直面眾人。
丹陛下是諸侯大軍,旌旗蔽日。
諸侯戰(zhàn)車行出旗下,大小諸侯立于車上,皆是袞服冕冠,威儀赫赫,與天子的狼狽形成鮮明對比。
林珩抬起右臂,鼓聲為之一頓。
他仰視丹陛之上,目光鎖定持劍的喜烽,觸目所及盡是死志與癲狂。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抵達王宮前,不作片刻停留,順著洞開的宮門長驅直入。
車前五馬,制比諸侯,在上京城內獨一無二。
車廂內,高冠博帶的執(zhí)政正身危坐,手中捧著一只木盒,盒中正是傳承自初代天子,能夠號令天下諸侯的王權之印。
第二百一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