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齊刷刷望過來,對他的舉動感到不解。
諸侯使臣停止把盞,看著他一言不發(fā)。
執(zhí)政也抬起頭,仰望寶座前的天子,眼底閃過一抹詫異。
“日前盜襲城,諸君擊盜有功。今日饗宴嘉功,飲勝!”
上一刻怒意昭彰,下一刻就舉盞邀眾人共飲。
天子這番話說得漂亮,態(tài)度變化卻太過出人預(yù)料。以致于話音落地,大殿內(nèi)寂靜無聲,竟無一人做出反應(yīng)。
“諸君,飲勝!
換做先時,天子早該勃然大怒。此時此刻,他表現(xiàn)得云淡風(fēng)輕,半點不見尷尬,反而面帶笑容,持盞的手極穩(wěn),與方才判若兩人。
看到這樣的天子,雍檀眼底浮現(xiàn)暗沉,與淳于起對視一眼,同時端起酒盞起身:“謝陛下!”
齊使翁夾慢了一步,起身時面帶笑容,動作如行云流水:“謝陛下!
楚使鵠離在先前未立寸功,安坐在席間紋絲不動。
部分使臣隨雍檀三人起身,余下如楚使一般穩(wěn)坐,并未一同舉盞。
天子不以為意,仰頭飲盡盞中酒。
使臣們在席間共飲,彼此交換眼神,電光火石間,腦海中已轉(zhuǎn)過數(shù)個念頭。
天子主動破冰,殿內(nèi)氣氛迅速回暖。
寶座上傳來擊掌聲,聲音傳至殿外,舞樂隨之奏響。有別禮樂的恢宏,旋律輕快優(yōu)美,徜徉其間似遇春水潺潺,夏花爛漫。
一陣香風(fēng)襲來,身著彩裙的少女飛旋而來。
少女皆是碧玉年華,容貌秀麗,身段窈窕。彩裙以絹紗裁制,舞動間長袖舒展,裙擺翻飛,猶如一只只彩蝶在殿內(nèi)飛舞,引得觀者目眩神迷。
樂音突生變化,少女們向中心聚攏,倏而分散,恰似鮮花綻放。
舞樂中加入鼓聲,一聲接著一聲,逐漸變得急促,密集堪比驟雨。
少女們開始旋轉(zhuǎn),彩裙飛揚,翩然舞出殘影。
舞樂接近尾聲,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滿臉驚慌的侍人沖入殿內(nèi),撞到一名舞人,雙雙跌倒在地。
“啊!”少女發(fā)出驚呼,驚醒沉迷的貴族。
侍人不敢繼續(xù)向前,匆忙爬起身,顫抖著聲音稟報:“城東起火,疑盜入城!”
什么?!
眾人悚然一驚,數(shù)名貴族碰倒了酒盞。
天子騰地站起身,快步離開寶座沖出殿門。貴族們?nèi)鐗舫跣,緊跟著離席,腳步匆匆追了上去。
諸侯使臣則是不緊不慢。
相比守備廢弛的上京,隨行入覲的甲士多為精銳。少數(shù)跟隨赴宴,保護使臣安全,余者俱在驛坊,防衛(wèi)從不曾松懈。盜匪膽敢靠近館舍,絕對叫他們有來無回。
眾人來至廊下,就見城東方向濃煙滾滾,天空一片赤紅。
貴族們不知家中情況,都是心急如焚。眾人無心宴飲,只想盡快返回家中,確認家人是否平安。
“陛下,臣請歸家!
眾人紛紛開口,天子正準備答應(yīng),又見一名侍人急匆匆跑來,在臺階前絆倒,不慎撞到下巴,牙齒咬破了嘴唇,頓時滿口鮮血。
“陛下,城中起火,巡邏甲士不見蹤影!
傷口疼痛劇烈,嘴里又含著血,侍人發(fā)聲困難,話說得有些模糊,好在能辨清詞句。
然而,天子寧可自己沒有聽清。
“城門洞開,無人守衛(wèi),盜匪沖入貴族坊,放火焚兩街。小股盜匪沖王宮而來,聲稱……”
話說到這里,侍人突然停住,不敢繼續(xù)說下去。
“聲稱什么?”天子厲聲喝問。
侍人不敢隱瞞,只能硬著頭皮說道:“盜匪聲稱天子無道,不公無德。要效晉人逐晉幽公,逐天子,另舉明主!”
一口氣說完,侍人匍匐在地,汗如雨下。
喜烽隱藏在人群中,聞言神情微動。
他派尢厭聯(lián)絡(luò)莽山盜,目的是攪亂城內(nèi),可沒有使其驅(qū)逐天子。今夜這件事透出蹊蹺,怕是有人渾水摸魚,借機想要奪權(quán)。
思及此,喜烽目光閃爍,暗中打量著在場的幾位王子。
會是誰?
和他有同樣想法的不在少數(shù)。
執(zhí)政和三令同時看過去,視線尤為鋒利,令幾名王子如坐針氈。
諸侯使臣看向上京君臣,打量著天家父子,看好戲的意圖毫不掩飾。
雍檀皺了下眉,鎖定可能的始作俑者,目光很是不善。
盜匪背后之人以晉為幌子,口口聲聲效晉逐幽公,分明就是要拉晉國下水。甚者,以君上為墊腳石。
此事絕不能聽之任之!
雍檀的視線太過鋒利,幾位王子都是一凜,下意識躲閃,不敢與他對視。
聽完侍人之言,天子許久沒有反應(yīng)。
執(zhí)政最先察覺到不對,快走兩步近前,試探道:“陛下?”
聲音入耳,天子緩慢轉(zhuǎn)過頭,剛張開嘴,尚未來得及出聲,猛然噴出一口血,仰面栽倒。
“陛下!”
眾人大驚失色,匆忙圍上來,就見天子面若金紙,氣息奄奄。
“召醫(yī)!”
情況萬分危急,執(zhí)政不能再不出面,當(dāng)機立斷接掌宮闈。
“諸王子不得出宮,不從令者縛!”
不知指使盜匪的是誰,也沒時間詳查,執(zhí)政索性一網(wǎng)打盡,全都關(guān)起來,等到平息匪亂再做處置。
他命人將天子送回寢宮,召醫(yī)救治,由天子近侍守護,片刻不能離榻前。
貴族想要離宮,被他一言否決:“盜匪焚燒貴族坊,膽大襲王宮,爾等護衛(wèi)有限,出宮是在添亂!”
知曉貴族私兵無用,執(zhí)政權(quán)衡利弊,果斷向使臣借兵。
“平亂之后,吾必為諸位請功!
上京頹勢盡顯,終有一日會湮滅于塵埃。但不能在今日,更不能淪落盜匪之手。
“諸侯有守衛(wèi)天子之責(zé)。諸君在側(cè),豈能任由盜匪猖狂?”
執(zhí)政軟硬兼施,諸侯使臣也知不能袖手旁觀。
正如執(zhí)政所言,今后如何暫且不論,今夜必須借兵,不能任由盜匪來去自如,猖狂得忘乎所以。
至于今夜之后……
雍檀冷視被帶下去的幾位王子,眼底閃過一抹暗光。膽敢拖晉下水,妄圖以君上做踏腳石,這筆賬定然要算!
暫時壓下殺意,雍檀率先邁下丹陛,快步走向?qū)m門。
淳于起緊隨其后。
鵠離和翁夾不甘落后,快行幾步越過兩人。
余者陸續(xù)跟上,無需侍人引路,腳步聲壓過宮道。
目送眾人背影,執(zhí)政發(fā)出一聲長嘆。
“上京弱,諸侯強,莫非天意如此?”
單信和刁完站在他身后,恰好聽到這句話。兩人不作聲,各自垂下眼簾,眸底閃過一抹諷刺。
天意?
怕是人禍更多。
當(dāng)夜,盜匪入城,焚貴族坊。
天子昏厥,執(zhí)政向使臣借兵,以平息匪亂。
饗宴中途而止,宮門大開,各國使臣出宮登車,擊殺襲王宮的盜匪。隨即調(diào)轉(zhuǎn)方向,返回驛坊召集甲士,沖向盜匪大開殺戒。
入城的匪徒有近千人,除了莽山盜,另有身份不明者數(shù)百人。
使臣們無心探查這些人的真實身份,凡與盜匪為伍,一律斬于刀下。
晉甲持弩,越甲張弓,封堵貴族坊兩座坊門。
楚甲駕車沖散盜匪,齊甲拔劍步戰(zhàn),不使一人走脫。
四國甲士互為對手,這一刻卻配合默契,封鎖盜匪生路,使其陷入絕境。
余者為策應(yīng),分別跟隨四國甲士列陣,對盜匪展開絞殺。
上京城內(nèi)火光沖天,喊殺聲持續(xù)一個多時辰。
貴族坊內(nèi)血流成河,既有死去的貴族家人,也有斃命的盜匪。
尸體層層疊疊,在火中焚為灰燼。
暗紅的血交織成網(wǎng),匯聚成洼,大面積在高溫中蒸干,最終嵌入泥土,成為結(jié)在大地上的血痂。
天明時分,最后一名盜匪被找出,死在強弩之下。
撲通一聲,盜匪撲倒在地。
戰(zhàn)車車輪壓過盜匪的尸體,一只手探出,抓住盜匪背上的弩矢,用力向上拔出,帶出飛濺的血雨。
旭日東升,陽光普照大地。
甲士陸續(xù)收隊,分立在長街兩端。眾人隔空相望,隨即各自轉(zhuǎn)向,再無交集。
匪亂平息,使臣們返回驛坊,并派人向王宮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