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侯宮外,雜沓的腳步聲在城內(nèi)響起,一道道火龍穿過大街小巷,從四面八方聚向城東。
斗墻行在隊伍前,左手高舉火把,右手持一桿短矛。火光照亮前方道路,也照出座落在黑暗中的一座座大宅。
迥異于往日的燈燭輝煌,今日的氏族坊格外冷清,院落漆黑,屋舍昏暗,不見丁點亮光。
各家家主被下獄,私兵和護衛(wèi)十去七八,家中僅剩下老幼婦孺,再不能趾高氣揚囂張跋扈。
“奉旨查氏族坊、宗室坊,抄家!”
斗墻手捧詔書,聲音在夜色中響起,為坊內(nèi)各家敲響喪鐘。
門后藏著一雙雙眼睛,緊盯著來者的動靜。
遇火光逼近,門后之人驚駭欲絕,全都嚇得魂不附體。
宮奴開始砸門,沉悶的聲響響徹長街。
伴隨著一聲轟隆巨響,厚重的大門被撞開,宮奴似潮水涌入。
哭喊聲突如其來,夾雜著聲嘶力竭的咒罵,拉開肅清氏族和宗室的序幕。
這也是田齊在肅州城時學到。
除惡務(wù)盡。
要么不做,要么做絕,斬草除根方能以絕后患。
同一時間,數(shù)騎快馬穿過廣袤平原。
馬上騎士來自楚國,他們背負公子項的國書,從紀州城出發(fā),一路披星戴月奔赴晉國。
第一百七十七章
晉楚兩國是敵非友。
晉人要東出,楚人要西進,兩國曾有數(shù)次交鋒,彼此間互有勝負。
時至今日,林珩滅鄭穩(wěn)固西境,助公子齊討伐信平君,集結(jié)諸侯大軍出西南,其一言九鼎,軍隊如臂指使,已現(xiàn)西境霸主的征兆。
反觀公子項,剛剛平定國內(nèi)動蕩就遇晉越結(jié)盟。宿敵聯(lián)手,楚軍再強也會左支右絀。迫不得已,他暫時放下成見與齊國聯(lián)手。
歷城之盟未必牢靠,隨時可能被撕毀。但就目前局勢來看,已是最好的選擇。
萬萬沒想到的是越國突然發(fā)兵,邳城燃起戰(zhàn)火。
公子項親自率兵馳援,本想以戰(zhàn)立威,結(jié)果卻不盡如人意。
突來的地動,妄圖漁翁得利的魏吳,算無遺策的公子煜,使他謀劃落空,不得不放棄邳城,帶著大軍無功而返。
此戰(zhàn)未勝,卻也不能言敗。但對公子項而言,不勝即有麻煩。之前壓下的氏族會蠢蠢欲動,各方勢力極有可能卷土重來。
楚國疆域廣大,吞并的鄰國不在少數(shù)。
龐大的國土使楚雄踞南境,楚侯仿照天子分封氏族,國內(nèi)形成大大小小的割據(jù)勢力。
楚侯雄霸時,楚國氏族勠力同心,楚軍所向披靡。
一旦楚侯變得弱勢,如虛弱的狼王無法統(tǒng)領(lǐng)狼群,氏族就會不聽調(diào)令,開始各行其是,在楚國內(nèi)部掀起混亂。
公子項足夠強勢,有楚共公之風。若非晉、越同出英主,他未必不能蹈先祖之志,再度問鼎于天子。
可惜事與愿違。
邳城一戰(zhàn)后,楚國再生亂象,大小氏族各懷異心,被壓服的宗室動作不斷。
公子項當機立斷,又一次舉起屠刀。
短短數(shù)日時間,紀州城內(nèi)血流成河。不分氏族、宗室,凡參與叛亂證據(jù)確鑿,或車裂或絞殺,無一幸免。
死去的氏族被暴尸,宗室被掛上城頭,專為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依靠血腥殺戮,公子項肅清都城,沒有釀成更大的禍患。
不到三年時間,經(jīng)歷兩次內(nèi)亂,饒是國力雄厚的楚也不免傷了元氣。
考慮到齊國的秉性,歷城盟約并不牢靠。齊人好逐利,一旦窺出楚國虛弱,更可能撲上來撕咬,而非施以援手。
公子項清醒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看似伏虎降龍,實則危如累卵,腳下如履薄冰!
一次朝會后,令尹賈吉主動留下,避開朝堂眾人向公子項提出建議:“昔越晉婚盟,盟書尚未落印,越先一步放出風聲。無妨仿效而行!
“仿效而行?”公子項坐在寶座上,單手撐著下巴,沉吟不語。
楚侯深居宮中,形同幽禁,再不問政事。
公子項代掌君印,成為楚國實際的掌權(quán)者。國人知公子項,而漸不知楚侯。
“越晉婚盟,兩國休戚與共,于楚大為不利。與齊盟乃權(quán)宜之計,公子弼不可信。今國內(nèi)雖平,禍患根源未除,難保風波再起。公子無妨遞國書與晉侯,求娶晉室女,作勢化干戈為玉帛。同時放出風聲,使晉、越互疑,齊也會心生擔憂,則歷城之盟更能牢固。”
賈吉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看似與世無爭,與蠻橫的楚國氏族顯得格格不入。但他能坐穩(wěn)令尹之位,數(shù)年如一日不被撼動,自有其過人之處。
聽到他的建議,公子項陷入沉思。
假作與晉修好,借機離間越晉,使齊惶恐。此計看似簡單,實則切中要害。如能成,則解楚之困,弱敵之勢,穩(wěn)定盟國,可謂一舉三得。
“善!”
公子項采納令尹建議,隔日就宣于朝會。
“聞晉侯有妹,貌美靈秀,我心仰慕,欲聘為夫人!
公子項已同楚國大氏族女定下婚約,明歲楚侯禪位,他將迎娶正夫人,還會納三名妾夫人。
婚約不可能更改,更不可能作廢。
故而,他在國書中寫的是“夫人”,而非“正夫人”。
小國遇到這樣的做派,大多只能忍氣吞聲。個別還會歡天喜地,高興能送女入楚侯宮。
但對晉這樣的大國,這份國書無疑是一種羞辱。
公子項習慣了霸道,從最初就沒打算真與晉結(jié)盟,不過是亂越晉之策。
令尹倒是心存擔憂,出言勸說道:“公子,行事太過,恐得不償失!
“無礙!惫禹棽⒉辉谝,懶洋洋靠坐在寶座上,嘴角微翹,笑意卻不達眼底,“在他國眼中,我國行事素來張揚霸道。太過謙和反會惹來疑心,如此才更顯真實!
令尹仍不敢放心。實在是林珩行事常出人意表,不能以常理揣測。
“公子,晉侯智狡,不得不防。”他出計是為公子項解憂,若適得其反,就萬死難辭其咎。
“令尹不必擔憂。”公子項笑容極盛,艷麗到極致,卻透出濃郁的殺機,“晉侯出兵必要名正言順。如因我求娶晉室女生怒掀起戰(zhàn)事,實乃無禮。昔共公言,楚,蠻夷爾。晉非楚,倡導(dǎo)師出有名。我倒是要看一看,這場無義之戰(zhàn),晉侯如何收場。”
楚室天性中帶著瘋狂,公子項也不能例外。
見他心意已決,令尹心知無法再勸,只能提前做好安排,提防晉侯怒而發(fā)兵。
看出令尹的擔憂,公子項笑意不減。
晉真的發(fā)兵,臨桓城是必經(jīng)之地。他有意調(diào)兩家氏族抵近防守,正好借刀殺人,將礙眼的孑孓一次除凈。
國書當日落印,由騎士送往晉國。
遵照禮儀,求娶晉室女,理應(yīng)派遣使者入肅州。公子項只派出數(shù)名甲士,實在是打破常規(guī)。
楚侯自稱蠻夷,楚人行事不拘小節(jié)。但如公子項這般將任性發(fā)揮到極致,簡直像在故意挑釁,實屬于前所未見,令眾人瞠目結(jié)舌。
氏族們陷入迷茫,猜不透公子項的真實意圖,難免心生不安。
公子項則心情大好,笑意盈盈坐在寶座上,容色秾麗到極致,令人心生懼意。
在此期間,楚國甲士背負國書日夜兼程,正大光明進入晉國邊境,被臨桓城守軍攔截。
“公子項國書,呈送晉侯。”
楚國甲士表明來意,臨桓城縣大夫立即放飛信鳥,將事情報于都城。
林珩領(lǐng)兵在外,國內(nèi)政事暫交國太夫人與九卿。信鳥飛入晉侯宮,半日后又被放飛,原路返回臨桓城。
縣大夫收到旨意,迅速調(diào)撥一隊甲士,與楚人同往肅州城。
名為帶路實則監(jiān)視。
楚人心知肚明,沒有拒絕,連夜策馬飛馳出城,直奔晉國都城。
一行人風馳電掣,互不相讓。即使不在戰(zhàn)場,甲士也在互相比拼。其結(jié)果就是戰(zhàn)馬近乎累倒,比預(yù)期提前半日進入城門。
“楚人?”
“真是楚人?”
“怎么回事?”
楚國甲士出現(xiàn)在肅州城內(nèi),道路兩旁人頭攢動,議論聲此起彼伏。
晉楚是大敵,楚人現(xiàn)身晉國都城委實是一件奇事。
晉人議論紛紛,猜測來人的目的。各國商人眉心深鎖,目送騎士去往晉侯宮,迅速返回下榻處,用最快的速度送出消息。
“楚人入晉!
楚國甲士抵達晉侯宮,沒有被宣召入內(nèi),而是被攔在宮門外。
繆良站在宮門前,袖手昂起下巴,神態(tài)傲慢,斜睨下馬的楚人:“書信拿來,爾等就候在這里!
“什么?!”楚國甲士大吃一驚。饒是早有準備,知曉晉人的態(tài)度不會客氣,當面被如此怠慢,幾人也不免心生怒火。
“爾等不服?”繆良嗤笑,樣子十足倨傲。
換成以往,楚甲對小國氏族皆如此,態(tài)度惡劣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地位轉(zhuǎn)換,被晉國內(nèi)史輕慢,幾人火冒三丈,險些要當場拔劍。
“我等攜公子項國書前來,內(nèi)史豈能這般無禮?”甲長攔住麾下,沉聲道。
“既言國書,為何不見使者?”繆良好整以暇地打量著甲長,嘿嘿冷笑,“楚國無禮在先,就別怪我國以牙還牙。況楚侯尚在,公子項何能撰筆國書?國太夫人紆尊降貴,愿意掃一眼,爾等理應(yīng)識趣。若不然,哪來的回哪去,晉非爾等撒野之地!”
見幾名楚甲手按刀柄,宮門處的晉甲反應(yīng)迅速,同時挺起長戈封住楚甲四周,令他們動彈不得。
楚國甲士從未如此憋屈,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為完成此行使命,他們只能交出裝有國書的木盒,不再試圖爭辯。
“早該知趣一些!笨娏祭浜咭宦暎舆^木盒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