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烏云密布,所有人被陰霾籠罩,呆滯地站在雨中,許久一動不動,變得失魂落魄。
雷聲炸響,戰(zhàn)鼓聲持續(xù)不斷,與雷鳴爭鋒。
青州城下,公子原率新軍列陣,擺出攻城的架勢。
鼓聲隆隆,號角陣陣,軍陣中戈矛林立,數(shù)千甲士佇立在雨中,一身黑甲被雨水沖刷,泛起森冷的寒光,愈顯殺氣騰騰。
軍中將校手持令旗,在陣前策馬奔馳,傳達(dá)公子原的命令。
“分!”
聲音穿過雨幕,大軍似潮水分開,現(xiàn)出數(shù)條筆直的通道。
鞭聲響起,青牛和駑馬拖拽大車出現(xiàn)。車上高高隆起,蒙布掀開,竟是數(shù)十架拋石器和巨弩。
“哞——”
長鞭甩出鞭花,強壯的青牛發(fā)出叫聲,頭頂一對巨大的彎角,鐮刀一般,在雨中閃爍寒光。
五十輛大車行至陣前,迅速一字排開。
軍仆挽緊韁繩避免牛馬受驚,陸續(xù)在地面砸下木錐,從后方抵住車輪,不使大車偏移位置。
步甲三五人一組,或?qū)⑹瘔K裝入拋石器,時刻準(zhǔn)備掄起重錘;或合力拉開絞弦,將箭矢架上巨弩。
這一幕清晰印入守軍眼中,城頭出現(xiàn)混亂,甲長極力彈壓卻收效甚微,不得不向上官求助。
“再不想想辦法,城頭就要亂了!”
在蔡軍的恐慌中,晉軍的號角告一段落,鼓聲也暫時停頓。
大軍中行出兩部戰(zhàn)車,打頭一輛由四馬牽引,車身漆成玄色,兩側(cè)的車輪既高且寬,輪軸外凸銅刺,在行進(jìn)間轉(zhuǎn)動,戰(zhàn)時能撕裂馬腿。
車上之人未著甲,穿著象征晉國宗室的黑袍,頭戴玉冠,腰束玉帶,手按一柄寶劍。仰望城頭時,下頜緊繃,雙眼凝聚霜色。
在他右側(cè),蔡歡站在傘車上,宮裙華貴,烏發(fā)堆云。發(fā)髻上沒有太多裝飾,只有一支古樸的金釵,釵頭鑄成獸首,象征蔡氏圖騰。
見蔡歡出現(xiàn),城頭混亂意外平息,眾人目光凝聚,陷入死一般地寂靜。
上大夫百里爭剛剛登上城墻,目睹這一場景,當(dāng)即眉心緊皺,面沉似水。
蔡的國力不如晉,乃是不爭的事實。實力懸殊不可怕,怕的是喪失斗志,連奮起抵抗的勇氣都沒有。
百里爭快步穿過城頭,來到女墻前,手按墻壁探頭向下望,公子原和蔡歡的身影闖入眼簾,異常醒目。
他沒有向公子原出言,而是拔高聲音質(zhì)問蔡歡:“歡女,你出身蔡氏,為何引晉人攻蔡?!”
蔡歡仰頭望向高處,看清百里爭的身影,氣勢絲毫不弱:“國有奸佞,狡言欺君,暗伏死士刺殺晉侯,欲壞蔡四百年國祚。我為蔡氏女,國君妹,當(dāng)助兄長鏟除佞臣,抓獲真兇,給晉國一個交代。”
這番話出口,百里爭便知糟糕,暗道一聲不好。
果不其然,隨著最后一個字落地,守軍頓生嘩然。
林珩遇刺非同小可,縱然毫發(fā)未傷,蔡國也脫不開干系。蔡歡代蔡侯入貢,專為兩國結(jié)好,實是肩負(fù)重任。怎料事情發(fā)生,上至蔡侯下至滿朝文武,眾口一詞將罪過推給她,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氏族對她早有不滿,趁機派人在國內(nèi)散播流言,聲稱晉滅鄭后,蔡歡心懷怨恨,花言巧語欺騙蔡侯,借入貢行刺殺一事。
其言之鑿鑿,說得有模有樣,流言甚囂塵上。蔡侯聽之任之,非但沒有阻攔,反而暗地里推波助瀾。
時至今日,蔡人皆以為蔡歡謀刺晉侯,對她心有怨恨。
不想晉國大兵壓境,她同公子原一并出現(xiàn),一席話打破氏族謊言,揭穿事情真相。
“不是歡女所為?”
“朝中有奸佞狡言欺君?”
“是誰?”
青州城被圍,城中本就人心惶惶。蔡歡的出現(xiàn)無疑是火上澆油,一番話動搖人心,令百里爭冒出冷汗。
他按住佩劍,緊咬后槽牙,試圖挽回局面:“歡女,你休要信口雌黃!”
“是不是胡說,你我心知肚明!辈虤g言辭激烈,與百里爭針鋒相對,“如非主謀另有其人,晉侯豈會容我?我的首級早被砍下,掛上肅州城墻。晉侯不懼上京,禮令行刺一樣斬首,區(qū)區(qū)蔡國他豈能看在眼里。不過是看我無辜,讓我回國抓出奸佞,肅清蔡國朝堂!”
城頭一片嘩然。
相比百里爭的言詞蒼白,蔡歡有理有據(jù),邏輯縝密,更容易取信于人。
事實正如她所言,以晉侯的霸道嚴(yán)酷,不是主謀另有其人,她根本走不出晉侯宮,早就血濺三尺,首級掛上城墻。
“真不是她?”
“人在朝堂……”
“莫非?”
眾人的目光聚集過來,針一般扎在百里爭身上,使他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蔡歡乘勝追擊,言詞如刀,給城內(nèi)氏族和蔡侯致命一擊:“若不是做賊心虛,晉侯遣使為何會被扣押,進(jìn)出不得自由?無非是被當(dāng)面質(zhì)問,知曉真相瞞不住,變得惱羞成怒。殊不知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做過必要留下痕跡,奸佞勢必受到嚴(yán)懲!”
蔡歡罵得暢快淋漓,不給蔡侯和氏族半分顏面,徹底撕破臉。
百里爭怒不可遏,卻對她所言無力反駁。刺殺晉侯能堅決不認(rèn),扣押晉國使臣無法否認(rèn)。陶榮就在宮內(nèi),蔡侯派人日夜看守,宮廷內(nèi)外人盡皆知。
事實如此,他仍要極力辯解,不能讓晉師出有名。
“晉使現(xiàn)在宮內(nèi),君上設(shè)饗宴款待,美酒美食更有美人,其樂不思?xì)w國,怎能妄言扣押!”
“我今日算是見識到什么是妄口巴舌,睜著眼睛說瞎話。”蔡歡冷笑一聲,手指城頭的百里爭,痛斥道:“枉你身為百里氏,這般厚顏無恥,簡直令祖宗蒙羞!”
“惡毒婦人!”百里爭勃然大怒,失態(tài)破口大罵。
“虛偽老賊,無恥之尤!”蔡歡比他的罵聲更加響亮,不僅是旗鼓相當(dāng),分明是壓他一頭。
盧成站在蔡歡車后,舉起一根怪模怪樣的管子。此物號稱百里眼,晉君贈于他,第一次使用就令他驚為天人,奉為至寶。
眾人被蔡歡和百里爭的對峙吸引注意力,沒留意他的存在。唯有公子原側(cè)頭看他一眼,目光在百里眼上短暫停留,片刻后移開。
對罵仍在繼續(xù),蔡歡越罵越是暢快,整個人斗志昂揚,意氣風(fēng)發(fā)。百里爭臉色鐵青,額角鼓起青筋,漸漸變得無力。
不知何時,雨勢開始變小,直至完全停歇。
天空仍是烏云密布,暗沉沉不見日光。
振翅聲傳來,一只信鳥飛過云端,在空中盤旋兩周,似在搜尋目標(biāo)。
大軍中突起哨音,一名貌不驚人的軍仆舉起右臂,信鳥鎖定位置,快速向下飛落。
信鳥腿上綁有木管,軍仆利落解下,送至公子原車前。
木管上刻有玄鳥紋,打開木塞,里面是手指長的絹布,上面只有一行字:蔡不放人,破城。
字體遒勁有力,鋒利猶如刀劍。乍然入目,似有殺氣迎面襲來。
公子原卷起絹布,隨手收入袖中,示意蔡歡稍停,仰望城頭首度出聲:“蔡行刺我國國君在先,扣押我國使臣在后,膽大妄為,無禮之極。今日必須放歸我國使臣,隨行不少一人。交出行刺主謀,蔡侯隨我往豐地見君上,自陳罪過!
“不遵禮,不循法,無憑無據(jù)肆意妄為,晉侯不懼上京問罪?”百里爭試圖最后掙扎。
“蔡無禮在先,晉不過是以牙還牙。況我國國君得天子冊封,為侯伯,諸侯之首,能代天子出征伐。蔡侯不服才是違背禮法,不敬天子!惫釉职磁鍎Γ赞o犀利,令百里爭啞口無言。
堂堂晉國公子,率威武之師?v然不及晉君,氣勢也能碾壓。
“半個時辰為限,不開城門,不交人,我便率軍攻城!闭f話間,公子原拔出佩劍,手指青州城,大聲道,“君上有旨,蔡侯不放人,破城!”
“戰(zhàn)!”
晉軍齊聲大喝,戈矛斜指帶起勁風(fēng),尖端閃爍寒光。刀劍出鞘敲擊盾牌,聲聲震耳。
巨弩全部拉滿,拋石器拉至極限,只需扳動機關(guān),敲下重錘,霎時就會飛矢漫天,石落如雨。
公子原的威脅不似作假,城頭眾人皆是面色如土,心提到嗓子眼。
“百里大夫,事關(guān)重大,需交君上決斷。”
百里爭轉(zhuǎn)過身,看清眾人臉上的表情,無需猜就知他們心中想法。他感到灰心喪氣,卻也無計可施,只能長嘆一聲,道:“去稟君上。”
“諾!”
甲士火速奔下城頭,策馬飛馳城內(nèi)。唯恐動作稍慢拖延時間,晉軍突然攻城。
此時的蔡侯宮內(nèi),陶榮推開木窗,看到窗外飛來的小鳥,忽然間笑了。
他轉(zhuǎn)過身,對守在室內(nèi)的忠仆道:“我將出城,蔡侯定會宣召,取我佩劍來。”
“諾!敝移碗m有疑惑,動作絲毫不慢,迅速取來佩劍,為陶榮整理衣帶。
剛剛準(zhǔn)備妥當(dāng),門外就傳來腳步聲。
下一刻房門推開,幾名侍人站在門外,臉色惶急,一掃之前的盛氣凌人,變得恭順異常:“陶使君,君上召見,請移步!
他們畢恭畢敬,甚至誠惶誠恐。
陶榮邁步走出房門,多日來首次站在廊下,看一眼黑沉沉的天空,突然道:“我國大軍現(xiàn)在城外?”
侍人悚然一驚,無需開口已給出答案。
陶榮朗聲大笑,笑聲中充滿快意。
終于笑夠了,他才開口道:“引路,我去見蔡侯!
侍人們不敢多言,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低下頭,將陶榮帶去大殿。
在他跨入殿門,看向上首的蔡侯時,天空中又起雷聲,閃電爬過云層,暴雨傾盆而下。
青州城被雨水籠罩,城外大軍如盤踞的兇獸,隨時將撲咬上來,展開血腥殺戮。
同一時間,晉國豐地迎來一支千人車隊。
雨過天晴,空氣中彌漫著水汽。
霧氣繚繞,飄浮過大地,為萬物覆上一層輕紗。
號角聲傳來,響徹原野。
地平線處揚起黑旗,隆隆的馬蹄聲震顫大地。
豐地官員在城頭眺望,看清風(fēng)中的旗幟,立即命人擂鼓:“君駕抵達(dá)!”
鼓聲震蕩開來,趕來會盟的諸國國君聞訊,紛紛從營地走出,擺出儀仗迎接晉國國君。
馬蹄聲越來越近,似滾雷涌動。
數(shù)百匹戰(zhàn)馬馳過平原,馬上騎士手擎玄鳥旗,烏底金紋,在風(fēng)中撕扯,獵獵作響。
騎士之后,一駕玄車闖入眾人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