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走出屏風,放下手中燈盞,看到盒中之物,同樣神情驚訝。
巴掌大的玉盒,內(nèi)層鋪著價值連城的越絹,絹上躺著一株金禾。只有手指長,莖葉分明,通體閃爍赤金,一眼即知是出自越國大匠的手藝。
林珩拿起禾草,指腹相對輕輕捻動,看著草尖牽引出的金輝,眸光明滅,神情難以捉摸。
短暫沉默后,他突然輕笑一聲,隨手將禾草丟回盒中。
“紫蘇,掌燈!
年輕的國君振袖落座,烏發(fā)披在身后,恍如鴉翼。
紫蘇和茯苓對視一眼,心中雖有疑惑,卻壓下不敢多問,各自移來燈盞,持銅簪撥亮燈芯。
火光照亮屏風,暗影覆于其上,繚繞盛放的牡丹,增添幾許濃墨重彩。
第一百章
暗夜,巷道內(nèi)一片冷寂。
破敗的房屋夾道矗立,大多門窗緊閉,室內(nèi)幽暗不見燈火。零星有光亮透出窗縫,時而傳出人聲,很快混淆在風中,聽不清究竟在說些什么。
巡夜的仆婦舉著火把走過,不小心踩中一塊陶片,登時嘶了一聲。
陶片邊緣鋒利,輕易劃開草編的履底,刺入仆婦的腳掌。
劇痛襲來,仆婦彎腰查看傷處,快速拔出陶片,嘴里不忘大罵宮奴:“懶奴,這么大的陶片竟不掃凈!”
夜深人靜,萬籟無聲。
仆婦跳腳大罵,聲音響徹巷道。
陸續(xù)有窗內(nèi)點燃燭光,少頃又接連熄滅,門后始終悄然無聲。
聲音傳至巷道盡頭,三名仆婦持火把走來。見到跳腳大罵之人,三人停下腳步,臉色異常難看。
“別嚷了。”滿頭灰發(fā)的仆婦斥道。她年近半百,瘦削的面孔爬滿溝壑。眼尾狹長,年輕時略有風致,如今只余嚴厲刻薄,“鬧出亂子,你擔當?shù)闷饐?!?br />
叫嚷的仆婦驚愕抬頭,這才發(fā)現(xiàn)三人后另有一支隊伍。
一名侍人提燈而行,六名壯婦分在左右,拱衛(wèi)一名彩裙婢女。女子模樣俊俏,明眸皓齒,溫婉卻不乏英氣,正是君上身邊的紫蘇。
“奴不敢。”仆婦登時打了激靈,迅速收聲匍匐在地,額頭冒出冷汗。
“君上召毒氏女蓮!弊咸K沒有理會她,向灰發(fā)仆婦說明來意。
“奴就去喚人!被野l(fā)仆婦恭敬應聲,踢了跪地的仆婦一腳,“還不帶路!
知曉嫗是在幫自己,仆婦忙不迭爬起身,舉著火把在前引路,很快來到一間屋舍前,就要抬手拍門。
“咳!”灰發(fā)仆婦咳嗽一聲,暗暗瞪她一眼。
仆婦難得聰明一回,立刻握掌為拳,放輕力道,在門上輕敲數(shù)聲。
“毒氏女,君上宣召。”
聲音傳入室內(nèi),不過兩息,門后就傳出聲響,繼而亮起燈光。
不多時,吱嘎聲在耳邊響起,斑駁的門板向內(nèi)開啟,身著布裙的蓮夫人出現(xiàn)在門后。
火光映照下,她單手把著門扉,身量瘦削單薄,臉上驚色難掩。
“君上召見?”
“不錯!
紫蘇行至屋門前,仆婦立即側(cè)身避讓。
蓮夫人看見彩裙婢女,心中有太多疑惑。嘴唇動了動,卻沒有道出疑問,而是回身與同住的先氏女低語幾聲,便邁步走出屋舍,不忘反手掩上房門。
“走吧!
她一身布裙,長發(fā)束在腦后,腳上蹬著布履,全身上下沒有一件飾物。在巷道的日子很是煎熬,容貌不復嬌媚,氣質(zhì)卻愈發(fā)沉靜,恰如洗盡鉛華,脫胎換骨一般。
審視她片刻,紫蘇令侍人提燈在前,引路走出巷道。
道路盡頭,門鎖已經(jīng)打開,掛在門環(huán)之上。
侍人推開厚重的木門,火光照亮腳下的青石路。抬起頭,依稀能望見籠罩在夜色下的宏偉建筑。
一門之隔,內(nèi)為幽禁之處,破敗不堪,屋舍堪比囚牢;外則是桂殿蘭宮,飛閣流丹,金碧輝煌。
蓮夫人提起裙擺跨過門檻,腳踏實地的一刻,抑制不住心頭狂跳。一剎那眼角酸澀,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自被關入巷道,未曾想有出來的一天。
“夫人,請速行。”紫蘇的聲音響起,打斷她的恍惚。
蓮夫人收斂心神,迅速回歸現(xiàn)實。她默默垂下視線,移步跟上引路的侍人,循著火光指引去往晉侯所在的正殿。
青石路鋪展腳下,火光迤邐兩側(cè)。
光帶延伸至臺階上,舉目眺望,視野充斥金碧輝煌。
馬桂和馬塘站在丹陛上,身旁各有一名小奴。一人聰明伶俐,面相十分機靈,另一人圓臉討喜,笑呵呵的模樣帶著幾分憨厚。
兩人正在說話,瞧見紫蘇一行人,不約而同停止交談。
“此女意圖毒害君上,不可信!瘪R塘皺眉道。
“不可信,但能用!瘪R桂袖手輕言,示意紫蘇入殿,其后對馬塘道,“君上決定的事,我等只需聽令。大兄莫要自誤!
對上馬桂的視線,馬塘瞬時間清醒,意識到自己有逾越之嫌。
“幸虧你提醒。”
“大兄知曉便好。”
兄弟倆不再多言,繼續(xù)守在廊下,隨時聽候殿內(nèi)吩咐。
殿內(nèi)火光通明,意外沒有點燃熏香。
紫蘇將人帶到,行禮后退至一旁。
蓮夫人許久不曾踏足宮室,乍見屏風前的身影,舊日經(jīng)歷重回腦海,當即俯身行大禮,栗栗危懼,頭不敢抬。
“婢子拜見君上。”
掌心覆在地面,涼意順著指尖躥升,延伸至四肢百骸。
蓮夫人恭順伏在地,一動不敢動。因神經(jīng)緊繃,近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起!
清冷聲音在頭頂響起,隨之而來的是衣袂摩擦聲。
鑲嵌彩寶的皮履踏過青石,玄色衣擺輕揚,價值百金的越絹似水波流動,片刻后懸于額前。
絹上的暗紋闖入眼簾,帶有鮮明的越地特色,蓮夫人短暫失神。
她眨了下眼,謹慎抬起頭,目光捕捉到刺繡金紋的腰帶,懸在腰間的玉玦,以及玉玦旁的一只手。
修長,蒼白,幾同玉色。
一只茶盞提于指間,方口圓底,雕刻精美花紋。迥異于晉人的粗狂,紋路靡麗繁復,極具上京特色。
“夫人可認得?”
茶盞遞至眼前,蓮夫人有片刻怔忪。她抬眼看向林珩,尚未來得及開口,一縷氣息飄入筆端,似有若無,令她神情大變。
“看來夫人認得!绷昼駚G開茶盞,任憑精致的器具摔落在地,翻滾至蓮夫人膝前,“上京使者入城,主使貼身之物,凡日常所用皆有此香。若寡人沒有記錯,當初夫人給寡人下毒,同此香頗類!
蓮夫人面色慘白。
毒氏擅用藥,家中藏有秘方。她當初鬼迷心竅,在玉佩上動手腳,意圖毒害林珩,方落到如今下場。
自知罪不能恕,千方百計結(jié)好先氏女,為家族尋到一條生路。
萬萬沒想到邪風又起,毒氏的藥竟會出現(xiàn)在上京使者身邊!
她心亂如麻,沒有任何頭緒,一時間不知所措。但她不敢欺瞞林珩,只能顫抖著聲音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君上,婢子不敢狡言,此物浸藥,確為毒氏秘方!
“何效?”
“浸貼身之物或是入口,中藥之人神志不清,有癔癥之態(tài)。此藥不害命,然無解。”蓮夫人和盤托出,沒有絲毫隱瞞。下在玉佩上的藥會使人衰弱直至喪命,茶盞上的不會致命,但藥性能使人癲狂。
“藥方僅存毒氏?”
蓮夫人小心抬頭,不期然對上林珩的視線,瞬時全身發(fā)冷如墜冰窖。她攥緊手指,刺痛感扎入掌心,謹慎道:“毒氏秘方僅傳承嫡支。為何流入上京,婢子實在不知!
她困在巷道日久,早前布置的人手都被斬斷,已同家族斷絕聯(lián)系。毒氏的藥出現(xiàn)得蹊蹺,她不了解實情,更不敢隨意出言。
千方百計同先氏女結(jié)好,求公子享就封帶走毒氏,她已對家族仁至義盡。若此事真同毒氏有牽扯,她著實無能為力,只能設法自保。
“婢子所言句句屬實,望君上明鑒!”蓮夫人俯身在地,大禮叩首。
林珩沒有說信,也未說不信。他單膝撐地,拾起滾落在一旁的茶盞,以邊緣挑起蓮夫人的下巴,輕聲道:“夫人能制此藥?”
“婢子能!鄙彿蛉肆⒖痰。
“善!绷昼裥α耍瑴睾偷,“天明之前,我要見到成藥,一模一樣!
“婢子遵旨,天明之前,藥必呈于君上。”蓮夫人信誓旦旦,不敢有片刻遲疑,更無半點猶豫。
林珩收回手,松開手指。茶盞再度落向地面,被蓮夫人雙手捧住。
“馬桂,馬塘。”
“仆在。”
殿門敞開,兩道身影立在門前。
“帶她去藥庫,召谷醫(yī)督她制藥!
“諾。”
“天明后去驛坊傳旨,召天使入宮,寡人親見。”
“遵旨。”
林珩下達旨意,馬桂和馬塘分頭行事。
蓮夫人被帶往藥庫,由藥奴挑揀出藥材,送往專為她準備的制藥房。背著藥箱的谷醫(yī)隨即到來,仔細查看過擺放的藥材,奉旨監(jiān)督她制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