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nèi),蔡歡靠著軟枕閉目養(yǎng)神,眉心微微蹙著,顯然被事情困擾。
禾與苗對視一眼,都是心中惴惴,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陽光透過車窗灑落在蔡歡身上,為她罩上一層光暈。兩名婢女目光被吸引,不知不覺竟然看呆了。
馬車穿過森林邊緣,雪下堆積石子,難免有些顛簸。
蔡歡睜開雙眼,坐正身體望向窗外。嫌木窗遮擋視線,索性完全推起,任由冷風灌入車內(nèi)。
寒意侵襲,她卻感到暢快,單臂搭上車窗,另一只手探出窗外,五指張開,似要抓住看不見的冷風。
“夫人,小心受寒!辨九畵牡。
“無礙!辈虤g略仰起頭,任由風吹在臉上,嘴唇有些發(fā)白,目光卻格外明亮,“歸蔡之后,再不會有輕松的日子!
蔡侯能審時度勢,朝中的氏族卻不好對付。辦不成公子珩交代的事,蔡難以久存,注定落到鄭一樣的下場。
蔡歡在林珩面前信誓旦旦,事后回想起來,難免為自己捏一把冷汗。
“晉烈公霸道,公子珩兇狠,晉之強有目共睹。蔡不復往昔,唯有夾縫求生。我能早生二十年,或是晚生二十年,晉侯宮內(nèi)或能爭得一席之地,F(xiàn)如今,有心也是無力。”
“夫人,還有兩位女公子!
“她們?不成的!
蔡歡搖了搖頭。
她昨夜曾經(jīng)試探,答案在預料之中,卻也令她失望。
“空有美貌而無智,在國內(nèi)被捧著,送到晉國只有死路一條!辈虤g落下車窗,窗扇遮擋住日光,車廂內(nèi)陡然變得昏暗。
“聯(lián)姻走不通,送美人無大用,只能在入貢上費心思!
蔡歡靠向車壁,回憶在營盤中所見,思及攻陷嶺州城的神兵利器,心中逐漸有了謀劃。
金銅要有,絹、粟和麥不能少。
最重要的是匠人。
讓公子珩滿意,蔡國才能安穩(wěn)。
拖延的時間未必長,總好過什么都不做,每日等著屠刀落下。
“端看兄長是不是能狠得下心!辈虤g低聲自語,眉心緩慢舒展。
難題已有答案,接下來便是如何實行。
好在她不是孤身返回蔡國。
想到同行的晉國甲士,蔡歡翹起嘴角。不承想有一天她竟要借晉人之勢,在蔡國朝堂上演一出狐假虎威。
“可笑,可悲!
風過平原,騎士護衛(wèi)馬車馳向西南,向蔡國邊境急速行去。
晉國大軍也在加速。
數(shù)萬人日夜兼程,途經(jīng)數(shù)座空曠的城池,鄭人由悲痛到憤懣再到麻木,終將面對現(xiàn)實。
鄭人心情復雜,對未來充滿迷茫。每當看到囚車內(nèi)的氏族,他們又會滿心憤怒。
戰(zhàn)場廝殺,落敗是技不如人。但鄭國滅亡的原因不只是戰(zhàn)爭,鄭侯和滿朝氏族才是罪魁禍首。
“粟米供養(yǎng),就養(yǎng)出這樣一群酒囊飯袋,尸位素餐之徒!”
每每思及此,鄭人都會目露兇光,瞪著囚車咬牙切齒。
這種氣氛下,小氏族們不敢出聲,慶幸早早亮明身份,否則生死難料。
大軍行至粟水河畔,林珩下令停止前進。
玄鳥旗下,黑衣公子手持馬鞭,鞭指冰凍的河面,朗聲道:“昔日孝公伐鄭大勝,于此處祭河伯。我今滅鄭,理應再祭!
冷風平地而起,呼嘯著席卷河道。
風裹著碎雪扶搖直上,剎那凝成龍卷,頂端直沖天際。
“鑿冰,祭河伯!
林珩一聲令下,奴隸踏上冰面,揮舞著器具開鑿。霎時間碎冰飛濺,鈍響聲不絕于耳。
關押鄭國氏族的囚車被打開,車內(nèi)的小氏族一個接一個被拉出來,拖拽到冰面上,成排按跪在地。
手持骨刀的巫行至近前,抓住一名鄭國氏族,一刀貫穿他的胸膛。隨后高舉染血的骨刀,高聲道:“祭!”
滿身鮮血的氏族被投入冰窟,濺起微弱的水花,轉瞬不見蹤影。
人群短暫靜默,旋即如滾水沸騰。
目睹氏族被丟進河中,想到他們素日的作為,鄭人無不解氣。
“祭!”
一刀接著一刀,轉眼間有五名氏族落水。
眼看就要輪到自己,淳于簡和向尋臉色大變。
兩人對視一眼,都是后悔不已。尤其是向尋,一時間的猶豫竟要性命不保。
巫持刀走近,染血的刀身闖入眼簾。
兩人頭皮發(fā)麻,奮力抬頭看向公子珩,高聲叫嚷:“公子,仆非鄭人!”
林珩不為所動,對巫示意繼續(xù)。
淳于簡被按住肩膀,眼看刀鋒逼近胸膛,驚懼之下破音,拼命叫道:“公子,仆是少國人,有尋礦冶煉之法!”
林珩依舊不感興趣。
晉國匠人技藝高超,在諸侯國間數(shù)一數(shù)二。少國早被楚所滅,國君氏族名不見經(jīng)傳,尋礦冶煉談何出類拔萃。
“殺!
不打算聽其廢話,林珩手一揮,巫的刀尖刺穿淳于簡的外袍。
電光火石間,向尋意識到淳于簡根本沒說到重點,強壓下咳嗽高聲道:“惡金,仆能尋惡金!”
“惡金?”林珩終于動容。
“正是!”兩人忙不迭點頭,唯恐慢一點就被丟進水里。
巫沒有繼續(xù)動作,單手扣住淳于簡的肩膀,等待林珩吩咐。
“帶他們過來!绷昼裣铝。
“諾!
巫松開手,幾名甲士走上前,將兩人拖向岸邊。
生死間走過一遭,淳于簡和向尋兩腿發(fā)軟,腳步踉蹌,當場撲倒在馬蹄前。
“爾等所言確實?”
林珩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兩人連忙點頭,快速說道:“不敢欺瞞公子,仆能尋礦,也能冶煉!
“好!
一個字落地,林珩翻身下馬。
“牽兩頭羊來!
河面上已無鄭國氏族,巫匍匐在冰上,片刻后挺起雙臂,高聲唱頌祭詞。
羊牽至冰面,林珩拔出佩劍,一劍穿透羊頸。
“代以犧牲!
兩頭羊被拋入河內(nèi),林珩轉身走向河岸,抵近兩人身前,森冷的劍鋒劃過兩人的臉頰,留下細長的血痕。
“免死,以羊代之。敢出謊言,醢殺!
寒風凜冽,鼓起黑色袖擺。
公子持劍而立,劍鋒滴血,恍如一尊殺神。
淳于簡和向尋悚然不已,不敢有片刻遲疑,當即起誓:“天地鬼神為證,仆絕無半句虛言!”
審視兩人片刻,林珩收劍還鞘,踩著馬鐙落上馬背。
大軍再度啟程,沿著粟水東進,一路向豐城行去。
淳于簡和向尋被送上車,不再是囚車,而是一輛簡陋的馬車。
兩人蜷縮在車內(nèi),透過車窗望向河面,目及飛濺的殷紅,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連忙收回視線,再不敢多看一眼。
第六十八章
大軍一路疾行,數(shù)日后抵達豐城。
彼時,這座邊境城池已大變模樣。
斑駁的土墻被推倒,石砌高墻拔地而起。
城圍三闕,女墻后矗立三層箭樓,遠望似出鞘的利劍,威懾廣闊的平原。
城內(nèi)道路四通八達,主干道砌入石磚。
城內(nèi)建筑布局獨樹一幟,以南北為中軸,東西分割形成四坊。每坊設有坊墻,凌晨開啟,日暮落鎖。
夜間實行宵禁,以鼓聲為號。
一旦坊門關閉,除了巡邏的甲士,不允許任何人私自走動。
城墻尚未全部竣工,坊內(nèi)屋舍仍在建造。
每日金烏初升,城門前都會大排長龍,主要是從周圍鄉(xiāng)邑趕來的村人,或推車或背簍,多數(shù)結伴而行,向城內(nèi)運送石料和木材。往來數(shù)次就能換得一家人吃用的粟,偶爾還能換到鹽和布。
城內(nèi)西坊聚集大量商人,大多來自鄰國,也有遠道而來。晉國和鄭國起兵事,仍抵擋不住他們賺錢的步伐。
城外不再是一馬平川,大量的礦屋散落在邊境。
往來運送石涅的車輛絡繹不絕。車隊有專屬的木牌,由專人查驗登記,每日進行核對,確保不出任何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