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坊前的幾名中大夫停止交談,顧不得儀態(tài),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入門內(nèi),速度快得超出想象。
主事停頓片刻,只覺一陣風刮過,中大夫已掠過身側(cè)。
幾人轉(zhuǎn)過頭,只能望見遠去的背影。
想起百工坊的規(guī)矩,主事同時哎呀一聲,忙不迭追了上去,急呼道:“等等,您不能進去!”
中大夫迫不及待,當場破了規(guī)矩。主事連連跺腳,終究沒能追上。
坊內(nèi)的匠人顧不得許多,完成林珩的吩咐,都是興奮異常。
“刑鼎鑄成,天命在公子珩!”
馬車經(jīng)過坊前,車內(nèi)的令尹恰好聽到這句話。
刑鼎?
他本在閉目養(yǎng)神,思量明日拜會國太夫人。此時睜開雙眼,回想傳入越國的種種消息,聯(lián)系方才在城門前驚鴻一瞥的巨石,心情頗為復(fù)雜。
“公子珩果非尋常之人!
離開百工坊,前方道路逐漸變得冷清。
風刮過長街,冷意迎面襲來,軍仆下意識加快腳步,眾人緊跟上去,趕在大雪落下前抵達驛坊。
坊內(nèi)主事提前得到消息,已經(jīng)帶人恭候在門前。
令尹走下馬車,被請至東側(cè)廂房。隨行之人皆有安排,馬奴也有食水,能夠好生歇息。
“使君請!
主事推開房門,向令尹躬身,沒有一同進入室內(nèi)。
房間十分寬敞,一面雕花屏風落地擺放。
屏風后設(shè)有床榻,榻上鋪著厚實的被褥。屏風前設(shè)置木案,案旁立有銅燈。燈盤中盛滿燈油,燈光照亮室內(nèi),未見一縷煙氣。
房間內(nèi)十分溫暖,卻不見一只火盆。
令尹除履走入室內(nèi),發(fā)現(xiàn)足底微熱,不由得心生驚訝。
他回身看向主事,主事微微一笑,嘴閉得蚌殼一般,不欲多做解釋。
恰好仆人送來熱水和膳食,主簿借口退下,口中道:“有事,使君吩咐啞仆!
話落,主簿再次行禮,退后半步轉(zhuǎn)身離開。
令尹心生不悅,很快又壓制下去,變成一抹凝重。
他走到屏風前坐下,啞仆無聲跟上,打開三層食盒,捧出冒著熱氣的羹湯和菜肴。主食是粟粥,佐有醬和一小碗蜂蜜。
他身后是兩名壯婦,各自提來一只銅壺,壺口還冒著熱氣。
三人態(tài)度恭敬,都是一言不發(fā)。
啞仆無法說話,壯婦是奴隸,根本不敢張口。
令尹對晉人的嚴謹嘆為觀止。心知問不出什么,干脆揮手命其退下。
三人匍匐行禮后退出室外,并不遠走,相隔數(shù)步守在隔墻的夾道,既能擋風也能隨時聽到召喚。
房門合攏,令尹沒有馬上用膳,而是盯著面前的碗碟陷入沉思。
“公子珩這般人物,國君所謀未必能成,恐要費一番周折。還有國太夫人。”
思及此,他嘆息一聲,暫時壓下煩悶,端起溫熱的甜羹。
剛剛吃過兩勺,房門就被敲響。
門后是隨他入晉的門客,方才有異常發(fā)現(xiàn),片刻等不得,匆忙過來求見。
“家主,晉人有機關(guān)法!”
門客學識淵博,最擅長機關(guān)術(shù)。進入房間后發(fā)現(xiàn)端倪,他沒有聲張,也沒告知同行眾人,而是獨自來見令尹,請后者定奪。
“機關(guān)術(shù)?”
“正是。”門客隔桌落座,探身前傾,目光灼灼,“若仆沒料錯,驛坊內(nèi)設(shè)有機關(guān),地面和墻壁發(fā)熱源于此。有阻隔無法參透,挖開才能知究竟!
挖開地板自然不行,毀墻更不可能。
門客以固有的認知推定是機關(guān),殊不知真相同其所想相距甚遠。
“不知晉人燃燒何物,應(yīng)不是木柴。”
門客對機關(guān)術(shù)相當癡迷,關(guān)注點漸漸跑偏,同平日里的精明大相徑庭。
令尹知曉他的性情,無心責難,僅是咳嗽一聲提醒:“此行為盟約。”
經(jīng)他提醒,門客面現(xiàn)慚色,疊手道:“仆失態(tài)!
“事有輕重緩急,盟約最重,機關(guān)術(shù)可另行打探。”令尹沒有將話說死。
越晉是同盟不假,前提是霸楚在側(cè)。一旦楚國勢微或者倒下,兩國關(guān)系定然發(fā)生變化。未必馬上兵戎相見,彼此提防刺探消息定會更勝。
“要訂立盟約,需等到公子珩歸國。停留期間,爾等輪換外出刺探消息!
“諾!
門客領(lǐng)命,起身退出室外。
桌上膳食微冷,令尹卻毫不在意。他端起凝固油脂的羹湯,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細細咀嚼,緩慢咽下。
晉侯宮內(nèi),國太夫人剛展開林珩來信,就聽繆良稟報,越國遣使抵達城中。
“這個時候,莫非是越君有變?”國太夫人眉心一擰,想到越侯先遇刺殺后又中毒,心猛然一跳,神情變得焦急。
繆良回想甲士所言,開口道:“來人未著縞素!
“不是越君,那為何事?”國太夫人松了一口氣,又很快生出疑惑。
思及楚國動蕩,猜測邊境要起兵事。
可楚國內(nèi)部正在打仗,諸公子勝負未分,這個關(guān)頭理應(yīng)不會招惹越國。
越想越是頭疼,國太夫人捏了捏額角,索性暫時拋開:“罷,明日見面總能知分曉!
見她面露疲憊,繆良知機退下。
腳正要邁出殿門,國太夫人忽然開口:“明日見過使臣,召宗入宮。君侯入陵不能拖,阿珩的登位大典也需籌備!
“諾!笨娏脊晳(yīng)諾。
見國太夫人沒有更多吩咐,他轉(zhuǎn)身走出殿外。
一陣風吹過廊下,繆良抬手接住一片雪花。仰望黑暗的夜空,難見一顆星辰。
他想起烈公的葬禮。
當日靈柩出城,國人夾道,庶人緊隨。
肅州城被慟哭聲環(huán)繞,哀傷凝聚在送葬的隊伍中,良久不曾消散。
“烈公封墓,百名國人自愿殉葬。君上入陵將無一人。”
繆良袖手仰頭,任由雪飄落在身上。面上一片淡漠,雙眼中窺不出分毫情緒,恍如一灘死水。
大雪籠罩肅州城,洋洋灑灑下了整夜。
隔日,城池被銀白覆蓋,宮闕、城墻、街道和民居別無二色。
宮門開啟,一名侍人在門前上馬,冒著寒風馳向驛坊。他攜國太夫人旨意,召越國使臣入宮。
令尹早已準備妥當。侍人入坊不到一刻鐘,馬車就馳上街道。十名越騎護衛(wèi)左右,其余留在坊內(nèi),暫受門客調(diào)派。
侍人策馬在前,馬車緊隨在后,隊伍穿街過巷,一路上暢通無阻。
抵達宮門前,侍人翻身下馬,令尹推門下車。
繆良等候在門前,認出來者身上的袍服冠帽,看到他懸在腰間的金印,心下暗驚。見對方看過來,當即疊手行禮,道:“內(nèi)史繆良,見過使君!
令尹還禮,隨即穿過宮門,與繆良同往南殿。
殿內(nèi),國太夫人特地換上一身紅裙,梳起高髻。發(fā)髻左右各插三支金簪,簪首的臥虎出自越國匠人的手藝,式樣形狀惟妙惟肖。
令尹等候在殿門前,侍人入內(nèi)通報。
待他走入殿內(nèi),國太夫人吃了一驚,愕然道:“仲兄?”
令尹出身越國宗室,氏楚名非。因封地在子城,也被稱為子非。他和國太夫人自幼相識,曾與國太夫人的兄長一同拜在大賢門下,被大賢贊為棟梁。
梁氏勢大,越侯獨木難支。他千方百計襄助越侯,在令尹之位二十年,屢屢同梁氏針鋒相對。
隨著年齡增長,他精力漸有不濟,難知還能撐多久。
所幸公子煜歸國,謀略手段不亞其父,甚至更勝一籌。一夜誅梁氏,滅除心腹大患。
然而世事難料。
越侯在獵場遇刺,又被國太夫人下毒,身體每況愈下。
內(nèi)有各方勢力錯綜復(fù)雜,外有強敵虎視眈眈,一旦越侯薨,越國恐會生亂。
令尹知曉公子煜能力非凡,但事怕萬一。懷揣著這種擔憂,在得知越侯的計劃后,他主動請命使晉,專為促成此事。
只要盟約對越國有利,令尹不在乎是否荒唐。
“仲兄快坐!毕喔舳嗄暌姷接H族,國太夫人自然高興。她滿面笑容站起身,親自請令尹落座。
“一別經(jīng)年,國太夫人芳華如故。”見到她的態(tài)度,令尹現(xiàn)出笑容。
“老了。”國太夫人搖了搖頭。
兩人寒暄數(shù)句,真也好假也罷,面上都有幾分感慨。
婢女送上甜湯,令尹飲下半盞,清甜的滋味滑過喉嚨,他的表情變得嚴肅,開始話歸正題。
“我此次前來,專為兩國盟約!
“盟約?”國太夫人心生詫異,表面不動聲色。
“正是!绷钜h首,直白道,“君侯有意再結(jié)婚盟!
“越侯無嫡女,庶女年幼。莫非要為公子煜納晉國宗室女?”國太夫人看向令尹,放下手中杯盞。盞底磕碰桌面,發(fā)出一聲輕響。
“非也!绷钜〕鲈缇蜏蕚浜玫闹窈啠f到國太夫人面前,口中道,“國太夫人請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