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族的馬車穿行城東,遠遠望見矗立的甲士,寧可繞路也要避開。
再觀松陽君和鐘離君府上,從賓客如云到門庭冷落,僅不到一年時間。
“世態(tài)炎涼!
甲士撤離時,松陽君走出大門,望見馬上的熊羆,后者僅是對他抱拳,甚至沒有下馬。
換作楚煜歸國之前,無人敢對他如此不敬。
現如今,越侯剛剛脫險,國太夫人情況不明,他唯有忍氣吞聲,先熬過風雨再言其他。
鐘離君府前也是同樣情形。
和松陽君不同,他前次入宮就察覺到國太夫人情緒不對,卻沒有出言勸說,反而話里話外火上澆油。
他以為國太夫人會以孝道壓制越侯,事情不痛不癢。哪里想到她竟然會下毒!
事后回想當日,鐘離君后悔不迭。
損人不利己,更埋下天大的隱患,他一定是昏了頭!
數百名甲士穿過城內,鎧甲摩擦,腳步聲雜沓。聲音融入風中,貫穿半座城池。
幾輛氏族馬車從街尾行來。
朝會剛剛結束,車內氏族回想空置的國君寶座,腦中閃過紅衣熾烈的公子,皆是眉心深鎖。
忐忑有之,震撼有之,畏懼有之,贊賞亦有之。
自公子煜歸國,禹州城內的形勢瞬息萬變。氏族們以為爭奪的是世子之位,梁氏會一如既往張揚,想方設法壓制公子煜。
哪料想情況急轉直下,梁氏一夜滅族,除了宮內的國太夫人,全族上下不存一人。
越侯先遇刺殺又中奇毒,無法再處理國事,軍政皆握在公子煜手中。而松陽君和鐘離君同時沒落,被圍府兩日竟然束手無策,聲威蕩然無存。
“要變天了!
一名氏族推開車窗,眺望頭頂聚集的烏云。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間陰云密布。
狂風平地而起,席卷雄偉的城池,呼嘯著沖出城墻,刮過蒼茫大地,沿著凍結的清水河盤旋游蕩。
馬蹄敲擊地面,噠噠聲連續(xù)不斷。
氏族放下車窗,隔絕車廂外呼嘯的寒風。
馬奴用力揮動韁繩,雕刻圖騰的馬車穿城而過,消失在長街盡頭。唯有馬蹄聲和車輪壓過路面的聲音持續(xù)傳來,許久不散。
越侯宮內,楚煜下了朝會,立即前往越侯寢殿。
殿內彌漫著藥味,苦澀融入空氣中,化為建筑的一部分。
越侯剛剛服過藥,此刻靠坐在榻上,臉頰凹陷,神色憔悴,整個人瘦得不成樣子。好在精神尚佳。
病虎仍是猛獸。
膽敢小覷,注定要付出代價。
“父君。”楚煜快步走上前,腰間環(huán)佩浮現光澤,垂落的絲絳微微搖曳,刺繡在肩上的彩紋異常奪人眼球。
“下去!
越侯抬手揮退侍人,命醫(yī)也退下。只留楚煜在殿內,分明有要事叮囑。
侍人躬身退出殿門,行動間未發(fā)出丁點聲響。
醫(yī)行禮后退下,帶著藥奴一并離開,出殿前熄滅藥爐。
一聲輕響,殿門關閉。
門扉阻隔日光,殿內只余燭火閃耀;鸸庥吃谄溜L上,昏黃染成赤金。
“阿煜,坐過來!痹胶钕虺险惺郑疽馑缴磉,“婚盟一事,你考慮如何?”
“父君,我以為不妥。”楚煜振袖落座,給出同樣的答案。
越侯似早有所料,抬手按住楚煜的肩膀,枯瘦的手指微微用力,出口之言格外沉重:“阿煜,我命不久矣!
“父君……”
“聽我說!痹胶顢r住楚煜的話,強撐著直起身,發(fā)出一陣急促的咳嗽。他接過楚煜遞上的杯盞,飲下溫水滋潤喉嚨,暫時壓下喉嚨間的癢意,方才繼續(xù)開口,“國內不穩(wěn),外有強敵在側,我本以為能助你掃清障礙,無奈世事難料,時不待我!
越侯身體虛弱,每說兩句話就要停頓片刻。
楚煜守在一旁,看到越侯的模樣,殺意在胸中涌動,隨時將要爆發(fā)。
“我去后,你再無倚仗,卻也掙脫了束縛!痹胶钅曢L成的嫡子,心情復雜。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楚煜,也深知他的天性。
他在時,楚煜尚有顧忌。
一旦他故去,屠刀舉起再難有放下之日。
“親人無情,母子兄弟相殘,不過旦夕之間。然你不能牽涉其中,否則厲公降爵一事恐將重演!
上京視諸侯為患,抓住機會就會想方設法削弱大國。天子固然勢微,終究沒有徹底喪失威嚴。萬一敵國推波助瀾,越國必然要陷入困境。
“宗室之中,有才者日漸凋零,碌碌無為者眾;蚩淇淦湔,或好大喜功,堪用者鳳毛麟角!
自越立國以來,圍繞君位的血腥殺戮從未停止。
哀公一脈斷絕,后續(xù)登位的國君唯恐舊事重演,屢次對宗親施以打壓。如晉國太夫人父兄一般驚才絕艷也僅顯赫兩代,未能延續(xù)下去。
嚴酷手段杜絕篡權,卻削弱了宗室,使楚煜無人可用。
越侯很是懊惱,奈何越室向來如此,憑他一人之力又怎能扭轉。
“親人不可信,宗室不能用,氏族能用但要提防,絕不能再出一個梁氏!
越侯聲音低沉,平添幾分沙啞。
“我去之前,國太夫人需絕于沉疴。諸妾為我殉葬,你母也會自戕!痹胶疃⒅,目光暗沉。
在這一刻,父子倆驚人地相似。
“屆時宮苑無主,氏族定會伺機而動。先前有梁氏壓制,滿朝氏族不顯,然野心從未消弭。哪怕袁氏也有拔類之心。”
“父君是擔憂外家?”楚煜抬起目光,瞳孔映入燭火,染上一抹亮色。
“不錯!痹胶钐寡运膿鷳n,“氏族彼此聯(lián)姻,數代之后同氣連枝。一旦被其所趁,別有用心的氏族女把持宮苑,你會腹背受敵。我活著,算計不能成,我死后,你恐陷入困境。”
“父君,我能應對!背险f話時,眼尾暈染淺紅,愈顯艷色迫人。
越侯搖搖頭,嘆息一聲。
“我知你能應對,但有更簡單的策略,為何不去做?”
“父君是指同公子珩結盟?”
“不錯!痹胶铑h首道,“婚盟僅為形式,盟約中定下五年,五年后各自婚娶,再以兩國嫡子女為婚!
他的本意是為消弭隱患。此舉略顯荒唐,卻能斬斷氏族插手宮內的途徑。
“自平王以來,諸國時常簽訂盟約,小國左右搖擺,背盟者不在少數。更改盟約內容算不上大事。”
聲音剛剛落地,一陣強風襲過廊下,蕩開一扇雕窗。
冷風侵入室內,劃過屏風,瞬間熄滅數盞宮燈。
殘存的燈光下,越侯半面隱于黑暗,聲音極低,帶著一股令人膽寒的冷意:“五年時間足夠清明朝堂。氏族該殺則殺,再以戰(zhàn)功拔擢便是。你的叔父各懷心思,好在能用。你與公子珩定婚盟,在世人眼中定無嫡子,如此可間兩人。誘之以利,其膝下諸子亦會自相殺戮。”
越侯打定主意,不能讓楚煜背負殺叔父之名。有意拋出一個虛假的餌料,引其自相殘殺。
“楚國強盛,如今國內動蕩,諸公子起兵互相征討,勝利者必為公子項。以楚人的秉性,亂后必征他國,申、少等皆因此滅!
說到這里,越侯頓了頓,轉而提起林珩:“公子珩年少掌晉國大權,攻鄭師出有名,不日必下嶺州。鄭地廣,戰(zhàn)后諸事牽扯,他未必有暇東顧。遇楚國發(fā)難,越晉同盟至關重要。”
越侯靠向床榻,一口氣說了太多,他的聲音更加沙啞。額頭隱隱作痛,突來的暈眩迫使他停住,歇息片刻才再度開口。
“晉國氏族非平庸之輩,有狐氏之亂過去不久。公子珩遠見卓識,在無把握之前,不會許氏族女入宮。以五年為約,他未必不會考慮。”
“父君,晉國太夫人尚在,兩國盟約仍存。”楚煜提醒道。
“世事無常,人心易變!痹胶畋荒赣H下毒,生死之間變得多疑。楚煜之外,他不愿再信任任何人。
兩人說話時,熄滅的銅燈陷入暗影,僅余半數燈盤仍亮火光,將光明局限在屏風之后。
認真思量后,楚煜對越侯道:“父君,此事需費些周章!
這不是一樁簡單的婚盟,從嚴格意義上來講甚至不是婚約。
涉及到切身利益,無人會輕易退讓。
越侯早有準備,對楚煜說道:“先遣使臣放出風聲,無論成與不成,都會令人忌憚三分。”
見越侯神情放松,楚煜也不再一臉嚴肅,淺笑道:“風聲傳出恐會震驚天下。世人再提起煜,必不離荒唐二字!
“荒唐又如何?莊公早年沉迷酒色,數年不上朝會,何曾不荒唐。后得攻城九械,率軍開疆拓土,誰還言其不堪?待你大權在手,盟約亦成美談!
楚煜起身疊手,鄭重道:“遵父君旨意!
父子倆的談話持續(xù)到午后。
臨到服藥時間,醫(yī)大膽敲響殿門。
“君上,該用藥了。”
聲音傳入殿內,很快傳來回應。腳步聲停在門后,下一刻殿門開啟,殷紅闖入眼簾,刺痛醫(yī)的雙眼。
楚煜敞開殿門,看過醫(yī)捧來的湯藥,又掃一眼侍人提來的羹湯,點了點頭,允許他們入殿。
醫(yī)和侍人放輕腳步,經過楚煜身側時屏息靜氣,連呼吸都放輕許多。
無論看到公子煜多少次,諸人仍會被艷光所懾。仿佛天地間的芳華集于他一身,除了早年的晉國太夫人,無人能出其左右。
越室出美人,可謂名副其實。
越侯用過羹湯,服過藥,疲憊地陷入沉睡。
楚煜在榻前守候許久。見越侯睡得極沉,三名醫(yī)寸步不離,他才起身離開殿內,回東殿處理堆積的政務。
走過廊下時,風雪陡然增大。
朔風吹在身上,像是刮骨的刀子。
迎著凜冽的寒風,楚煜邁下臺階,斗篷被風吹起,衣袖翻飛,垂掛在腰間的玉飾互相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