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哥是不是聽了父親的勸,反正沒有再像之前那樣頻繁離家。
再后來,她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父母給她找了個知根知底,條件也不錯的人家。
當(dāng)然了,和她們家比起來,那是沒得比的。
她還記得,在結(jié)婚的前一天,大哥突然來找她,手里捧著一個精致的木盒子。
這是大哥給她攢的嫁妝——東市大街的商鋪地契。
她記得,小時候大哥對她說過,等她日后嫁人了,要把她最喜歡的東市那條街的商鋪都買下來給她陪嫁。
“大哥,你會是真買下了那條街吧?”她不敢相信,
“打開看看!
見她一直不敢動,大哥笑看著她,讓她打開。
她顫抖著手,打開木匣子……整個人又氣又想笑,不過倒也松了一口氣。
并沒有一盒子地契,她翻了翻,一共三份。
自她長大后,大哥已經(jīng)不曾試過這樣和她開玩笑了。
“大哥,你怎么能這樣捉弄我?”她佯裝不高興。
她一不高興,大哥立刻鄭重和她道歉,她頓時就裝不下去了。
她并沒有真責(zé)怪的意思,連忙說:“大哥,我沒有不高興啦!
“我知道!贝蟾鐪厝嵝粗,卻是又說了一句對不起。
“不管你信不信,大哥真的曾經(jīng)把東市那十幾家店鋪買了下來。只是后來缺錢用,便想著賣一間應(yīng)急。誰知道一間又一間,最后只剩這三間。”
“大哥……”她很感動,她以為不過是兒時的一句玩笑,他竟真為此努力,并去實現(xiàn)。不過她也很擔(dān)心,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讓大哥賣掉了那么多間鋪子。
只是,大哥不肯說。
“大哥,爸媽給我的嫁妝已經(jīng)很多了,這三間鋪子你留著吧!彼训仄醴湃牒凶樱給大哥。
大哥卻不肯要,只說要給她留點能讓她后半生有所依靠的東西。
那時候她還不明白這話什么意思,直到幾年后,敵人突然打過來。往日寧靜的小縣城,一時之間危在旦夕。
很多人都在準備逃離,她的丈夫趙兵也不例外。
她舍不得父母和大哥,于是回娘家,想勸說他們一起逃。
他們都拒絕了,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當(dāng)年大哥并沒有停下步伐,反而還將父母也帶入了抗戰(zhàn)陣營。
他們徐家,曾是南縣數(shù)得上名號的富貴人家。十幾年過去,為了支持革命,鋪子一間一間賣,地一塊一塊售,家產(chǎn)早已敗得差不多。如今可以說,除了這間祖宅,他們徐家也就剩一間藥房兩間米鋪了。
其實那會說什么,她已經(jīng)記不得了,就記得大哥的一句話。
“小寶,我們賣掉的土地和商鋪,會變成飛機大炮保護我們。”
他們讓她走,好好活下去。
她紅著眼問:“那你們呢?”
父母,大哥,還有嫂子,都搖了搖頭,表示他們不能走,他們的得身份不允許他們逃。
她陷入了掙扎,一邊是父母親人,一邊是丈夫和兒子。她不知道自己該走還是留。
然而老天并沒有給她留下太多的思考時間,第二天夜里,轟隆一聲巨響,宣告南縣百年的安寧結(jié)束了。
她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飛機在夜空盤旋,一枚枚炸、彈像雨滴一樣墜落在這小小的縣城。
到處是火,到處是慘叫聲。
慌亂中,她和丈夫兒子走散。
一夜過后,往日繁榮的小縣城,一片狼藉,到處是尸山血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過那些炮火的,她想去找丈夫孩子,想去找父母,卻被那些壞人抓住了。
和她一起被抓的還有好多人,她們被關(guān)在一個地方,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
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盡頭,好多人忍受不住選擇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她也想,可她不能。她想知道她的父母親人是否還活著。
就在她日復(fù)一日熬著,就快熬不下去的時候,她們得救了。
大哥沒有騙他,他們賣掉的土地和商鋪,真變成飛機大炮保護他們。
那天,救下她們的飛機來了。
她至今還能清楚記得那個從飛機上走下來的年輕人的樣子,十八、九歲,臉上還帶著稚氣,卻有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堅毅,就像他軍帽上的那枚日徽。
她活下來了,又好像沒有。
她的父母兄嫂,在那一夜全遭遇了不幸。他的丈夫知道了她的遭遇后,指著鼻子罵她為什么還有臉活著。其他人知道了她的遭遇后,也在背后指指點點。
她想父母,想兄嫂了。
如果他們還在,知道她受了那么多苦,一定只會心疼,才舍不得罵她。
她本以為她的眼淚已經(jīng)在那個煉獄般的地方流干,卻在被丈夫責(zé)罵時再次流下了眼淚。
然而這還不是最殘酷的,丈夫日復(fù)一日的責(zé)罵,鄰居們的指指點點,甚至也影響到了年幼的兒子。他也嫌棄她這個讓他丟臉的母親。
那一夜的轟炸,帶走了她的血脈至親,也帶走了她所有的幸福。
她活了下來,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活下來。
父母走了,大哥走了。他們不在了,全世界的人都開始欺負他們的小寶。
昔日繁華的東市街不在了,她也再沒能吃上曾經(jīng)最愛吃的陳記瘦肉粥。
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回過頭看,她都不敢相信,她竟然又活了幾十年。
又或者徐寶飴早已經(jīng)死了,不過是□□還在這世間又存活了幾十年。
徐寶飴哭了,這幾十年來,這些她沒跟任何人說過,今日不知道怎么就和她們說了。
她哭了,所有人也都哭了。
傻蛋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他只是看到母親哭了,也跟著哭。這幾十年他都是這么干的。
陸敏這個小奶娃,似乎也感受到了大家的難過,看看奶奶,又看看母親,嘴一撅,也要哭了。
陸母連忙低聲哄,最后只好抱著她出了病房。
陸老太太擦干眼淚,握住她那雙比自己還粗糙的手。
明明比自己還要小十幾歲,看上去卻是比自己還蒼老。
陸老夫人安慰鼓勵她:“要好好活著,不要辜負親人們流的血!
徐老太太沖她笑了笑,很多事她都忘記了,但聽到陸老太太這句話,她想起來了一件。
“你信嗎?當(dāng)時救了我的那個年輕小戰(zhàn)士,也說了同樣的一句話。”
一字不差,太神奇了。
但陸老夫人聽后兩手卻是一抖,別人不知道,她可是清清楚楚的,這話是允知對她說的。
她兩手抖的厲害,徐老太太以為她不舒服,蘇彤也擔(dān)心了,正想著要不要趕緊帶她去看醫(yī)生。
陸老夫人卻顫顫巍巍開口:“不用,我沒事!
她加重了力道,問徐老太太:“你知道不知道那個小戰(zhàn)士叫什么名字?”
徐老太天搖了搖頭,當(dāng)時場面那么混亂,而且那會她更像是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哪里會記得問人姓名這種事。
不過,遠久的記憶,似乎有什么被喚醒。
她擰眉努力想,想啊想,終于想起一點,那時候好像有人叫他……允先?云先?勻先?
這名字太特別,特別是在那樣混亂的場面,也依然傳入了她耳中。
陸老夫人更激動了,本就眼眶濕潤的,這下更是老淚橫流。
“是允先,允許的允,先行者的先。不會錯的,一定是他。他們兩兄妹的名字那么特別,絕對不可能有人重名的。”陸老夫人已經(jīng)認定了。
原來當(dāng)年,允知弟弟來過這里,解放了這里。
蘇彤怕奶奶年紀大,太激動會受不住,連忙伸手去幫她順背,引導(dǎo)她深呼吸舒緩情緒。
徐老太太沒想到,當(dāng)年那個不過一面之緣的小戰(zhàn)士,竟然可能是今日幫助了她的好心人認識的,忙問:“你們是他的什么人?”
陸老太太此時激動的根本說不出話,蘇彤代為回答:“他很可能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姨婆的弟弟,當(dāng)年只知道他犧牲了,卻不知道在哪里!
徐老太太也深感意外,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淚又出來了。
這算不算是冥冥之中的緣分?當(dāng)年她被他救了,今天又被他的親人救了。
徐老太太已經(jīng)麻木了半生的心,在這一天好像又鮮活起來了。
這幾十年來,丈夫和兒子無數(shù)次說過她為什么還不去死之類的話。她也問過自己為什么還要活著。
如果那小戰(zhàn)士真是她們口中說的那個人,她活著的意義也就是為了今日。
徐老太太也激動回握住陸老夫人的手,因為太激動,說話都開始哆嗦。
“我知道他在哪,我知道!
未語淚先行,徐老太還沒開始說,整個人又開始哭成淚人。
當(dāng)年南縣解放后曾遭遇反撲,又激戰(zhàn)一個多月。
那個小戰(zhàn)士犧牲了,和很多人一樣犧牲了。
后來,他們被安葬在縣城唯一的一座山腳下,再后來,在那里修了烈士陵園,立了紀念碑。那些知道名字的刻了名字,不知道名字的也沒辦法。
“他有名字的,他有名字的!”陸老夫人念叨著,有些不知所措看著蘇彤。
蘇彤知道她的意思,安慰道:“晚上爸下班,我們再和他商量下。”
公公當(dāng)過兵,轉(zhuǎn)業(yè)后又在政府單位上班,肯定比她們了解,肯定能想到辦法的。
說到兒子,陸老夫人才定了些。
對,和兒子商量,他肯定知道該怎么辦的。
天漸漸暗下,蘇彤她們差不多要離開了。
臨走前,蘇彤對徐老太太說:“這件事可能還需要你幫忙,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安心在醫(yī)院住下,好好治病!蹦┝诉不忘強調(diào):“錢已經(jīng)交了,是不能退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