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遭不住了,討?zhàn)埖匕醋≈x映之的手,就聽謝映之輕描淡寫道:“今天朝堂上,主公站了很久罷?”
蕭暥:……!
“不久,一直坐著!笔挄缎奶摰。
早晨朝堂上,盛京系那幫人故意不給他坐席,他站累了,干脆就坐楊太宰面前的桌案上威逼老臣,把楊太宰嚇得粥糊了一袖子。
“主公說實話。”謝映之眼含著笑意,就勢起身靠近。他身上清雅幽玄的香氣和周圍栗子的甜香混合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美妙,不禁讓人心神搖曳起來。
蕭暥背靠著車廂壁無處可退,這怎么有點像是逼供?
可偏偏逼供的一方笑如春風(fēng),讓人無法抗拒,只能服從。
換是以往魏西陵逼他說,他耍賴,裝病,滿嘴跑馬車說來就來,可是謝映之簡直是無懈可擊。
連語調(diào)都是溫柔的,“主公把王劍藏哪里了?”
原本今天新春大朝,蕭暥要當著滿朝官員的面,將潛龍局中獲得的帝王劍獻給皇帝。
蘭臺之變,帝王之劍輾轉(zhuǎn)流離了七年后,傳國重器終于重歸廟堂,必將引起天下轟動。如此大功,足夠擊破任何對蕭暥不利的流言蜚語。
在這個情況下,楊柳等人若還要不分場合地攻訐蕭暥,就是愚蠢了。都不需要蕭暥說什么,朝中清流都會把他們懟得啞口無言。
但謝映之的深意并不僅在此。
多年來,蕭暥一直被斥為野心勃勃,覬覦社稷的亂臣賊子,他南征北戰(zhàn)一身傷病,依然有人說他是出于私心野心,爭奪地盤和人口。
然而古往今來,真有野心欲爭奪天下者,哪個不是垂涎國之重器?
古有楚王問鼎之重量,而如今,前有阿迦羅費盡心機想要單于鐵鞭,后有潛龍局上各路諸侯爭奪王劍大打出手,不惜掀起腥風(fēng)血雨。
在這新春大朝之上,蕭暥卻把諸侯們拼得頭破血流的王劍交還王室,讓國之重器重歸廟堂。光這一條功勛,就足以堵住悠悠眾口。
這不僅是獻王劍,而是一種表態(tài),表明他不貪圖權(quán)位,不垂涎國器,不覬覦王冕。那么他南征北戰(zhàn)立下的汗馬功勞,才能被士人們所正視。
這是一場作秀,更是在天下人面前表明心志。
只有如此,蕭暥才能獲得士林的支持,將來中書臺建立后,這些士人們才會和他一條心。甚至能讓他們暫且擱置那件陳年舊事造成的隔閡和不信任。
可沒想到這狐貍竟然把劍藏起來了。就像藏他的小糧倉一樣。
蕭暥自知理虧,上午還在朝上威逼眾臣大殺四方,現(xiàn)在儼然是一副弱小可憐無助求放過。
“這把劍是阿季拼了命贏回來的。”他道。
把魏瑄用命換來的王劍獻給桓帝,蕭暥心里總是不是滋味。
雖然他清楚,大戰(zhàn)之前,謝映之想讓他通過獻劍來立人設(shè),贏得士人們的支持,團結(jié)力量。從謀士的角度考慮沒有錯,但這么做讓他覺得像是利用了魏瑄,讓他的出生入死成了一場作秀。
謝映之微嘆道:“晉王是自愿的!
蕭暥道:“他是不是自愿,是他的事,我如何處置,是我的事!
謝映之微微一詫。
曾經(jīng)有人也說過類似的話。
溯回地里,前世的風(fēng)雪中。
魏燮一把推開劉武,沖到魏西陵面前:“你忘了蕭暥都干了什么嗎?他自己都認了!”
魏西陵冷道:“他默認了什么,那是他的事,我如何判斷,這是我的事!
……
他們兩人性格完全不同,但一言一行,又如出一轍。
這是公侯府從小的教導(dǎo)太深入骨髓,還是,少年時認識的人,如星河滄海,是一生無法磨滅的痕跡。
謝映之神思微微一晃。
蕭暥見他不言,有些不安,“今日不獻劍,是不是給先生惹麻煩了?”
謝映之淡然一笑:“算不上麻煩,能被云先生選入中書臺任事的士子也是俊杰之士,主公只要以本心辦事,日久見人心,只是一開始也許要挨些臉色!
蕭暥立即表示:沒事沒事,反正他皮厚。
謝映之心知:他哪里是皮厚,是世人的冷眼看多了,也習(xí)慣了。
“帝王劍主公打算如何處置?”
蕭暥道:“北伐成功之日,就是陛下退位之時,今后新朝開啟,阿季若能獻上這把劍,就有了從龍之功!
后半句話,他沒說出來。
北宮達是強敵,實力雄厚,非曹滿祿錚等人可比,所以,他才要加緊備戰(zhàn),先定幽燕,再遠征漠北,徹底消除赫連因的威脅。
但他這個身體即使能撐過北伐,熬過遠征,怕也無力再周旋于朝堂了。甚至他能撐多久,他自己都沒有把握。
如果他哪一天不在了。魏西陵是坐鎮(zhèn)一方的諸侯,謝映之是玄門之首,云越是宛陵云氏的小公子,只有魏瑄,他遠走江湖,也不會成為武帝,這就意味著,他什么保障都沒有。
這把帝王劍將來由魏瑄獻給新君,新帝就會記著他的從龍之功,他的日子也會好過些,當個安樂閑散的王爺沒有問題。
謝映之心中微嘆:希望晉王日后能懂他這一片苦心。
第335章 玄門
初七那天,在蕭暥離開江州后,魏瑄也啟程去了葭風(fēng)。
葭風(fēng)郡離大梁城只有一天路程,半分山水半分田,是個山靈水秀的好地方。
魏瑄滿懷愁緒,自沒有什么覽物之興,只在馬背上遙望了一眼葭風(fēng)郡巍峨的城墻,便繞過郡城入了山。
洛云山在郡城西南三十里外,山勢逶迤如臥龍在野,云深霧繞,是玄門所在。
魏瑄進山的時候已經(jīng)入夜,山門幽靜,紙燈照著殘雪,魏瑄跟著守山人拾階而上。
洛云山起伏綿延,山路蜿蜒,他們時而走在峭壁林立的山坳里,時而走在水流潺潺的溪谷邊,時而山間一陣寒霧飄來,峰回路轉(zhuǎn)處,隱現(xiàn)一茅亭,一盞幽幽的風(fēng)燈照著石桌上的殺勢詭譎的殘局,雖無人對弈,森然之氣席卷而來。
過了半山腰的云門,衛(wèi)宛座下的玄門大弟子青鋒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他了,帶他去宿舍。
青鋒和他的名字一樣,有股清朗剛健之氣,魏瑄對他的印象不錯。
他跟著青鋒穿過一道道門廊庭院。山中清寂,放眼望去,唯見暗沉沉的一片屋舍,只有零星的燈火透出。
魏瑄記得東方冉說過玄門已經(jīng)凋敝沒落的話。當年玄清子交給謝映之的是一個殘局。他原本并不取信,現(xiàn)在看來還真是如此。
青鋒道:“以前玄門弟子眾多,宿舍也多,后來人少了,這些屋子就都空下來了。”
魏瑄聽說過在孝景帝年間,玄首即帝師,那是玄門的鼎盛時期,光是洛云山上就有弟子三千余名。經(jīng)歷了幽帝朝和蘭臺之變,山上在冊的弟子只剩下不到三百人,宿舍當然就空下來了。
青鋒爽朗道:“這里屋舍多得很,你隨便挑!
魏瑄就選了間比較偏僻的屋子,左右都黑燈瞎火,應(yīng)該沒人住。他心事重重,滿懷愁緒,有心離群索居,不想和他人接近。
青鋒看了眼隔壁黑洞洞的窗戶,猶豫了下:“你確定住這里?”
魏瑄點頭。心道:大概大師兄會覺得他性格孤僻罷,但他也不想解釋。
推門進去,屋子里擺設(shè)素樸,一塌一案,一屏一柜,標準的單身宿舍,布置得很舒適。
青鋒道:“這里以前兩三個人住,現(xiàn)在人少了,比較空,你有什么行李要安置嗎?”
魏瑄搖頭:“沒有了!
青鋒有點意外,以往那些世家子弟入門,帶上山的各種書籍琴棋文房四寶等等就一大堆,一間臥室,一間書房還不夠他們放。他倒是兩袖清風(fēng),身無長物,不知是瀟灑,還是落拓。
“師弟如何稱呼?”
魏瑄道:“我姓季。”
他的身份不便透露,魏是國姓,太引人注目,他當然不能用。姓越不起眼越好。
阿季是先帝給他起的小名,排行第四的意思,可見先帝給他起名甚是隨意,根本就沒放在心上。于是他干脆順水推舟姓季了。至于名,他想起了蕭暥在晗泉山莊時用了楚曈這個名字。
幽暗的光影中,他神思一晃,“名思楚。”
“你是楚州人?”果然,青峰問。
這個名字,旁人只以為是思念楚地的意思,不會多想。任何跟那人的聯(lián)系,他都要徹底地斬斷,只能千折百繞地悄悄藏起心事。
魏瑄的神色已經(jīng)恢復(fù)了先前的滴水不漏,點頭道,“大師兄可以叫我阿季!
青鋒想了想,似乎沒有哪個世家大族是姓季的,世家大族起名規(guī)矩多,單名為貴,配以表字。平民小戶則不受約束,單名雙名混著用,看來這位季師弟應(yīng)該是寒門出身。
“這是你的衣裳!鼻噤h打開一個匣子,里面是整齊疊好的兩套衣衫。
玄門弟子有固定的服色。
當年玄門三千弟子的時候,服制式按照入門的年份和修為等級來定。
初入門、修為低的弟子著深色,修為越往上,衣衫的色澤就越淺。這樣各人修為進展如何就一目了然,本來是鞭策之意。但后來漸漸生出資質(zhì)和身份之比,看服識人。
謝映之當了玄首后,就取消了這個等級分明的服衫制度。
大概謝玄首覺得總共就三百名弟子,也沒必要再分什么服色了。但是穿得五花八門也不像話,而且個人家境不同,難免暗中在服色布料上攀比。所以統(tǒng)一為兩套衣衫,春夏著天青色,秋冬著煙灰色。
魏瑄接過衣衫,尷尬了。
這衣衫的尺寸大概還是西征之后,他剛到江州留的。他這幾個月抽條快,居然短了。
但這深夜,一時間也沒法去換。
“等著。”青鋒大咧咧道,說著敲了敲墻壁,忽然朝著隔壁大聲道:“把你衣裳拿來!
魏瑄一驚,黑燈瞎火鴉雀無聲的隔壁,居然有人?
“不給!睂γ鏀嗳痪芙^,“衣服給他了,我穿什么?”
青鋒被猝不及防將了一軍,回頭匆忙解釋了句:“這小子狂的很。季師弟,別介意!
然后不等他回答,沖對面放聲道:“你不是自稱天為冠,地為履,屋宇為裳嗎?那這屋子就是你的衣裳,你還要穿什么衣裳?趕緊拿來!”
魏瑄:……
對面不甘示弱,“既然你說這屋宇是我的衣裳,那大半夜的你們鉆我褲子里做什么?嗯?”
“臭小子!”青鋒惱了,飛起一腳踹在墻壁上,震得梁上積灰悉嗦落下。
魏瑄正欲上前相勸,就聽隔壁道,“大師兄,你剛才踹到我要害部位了。以后我沒媳婦,你要負責!”
青鋒道:“我上次踹你的門,你也這么說,你到底有幾個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