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次雅集,年前的那場奪城之變的陰影還沒有散去,涉事的世家,如楊太宰,柳尚書等都被勒令在家反省,所以來赴約的人有點(diǎn)少。但這并不意味著諸君的戰(zhàn)斗力會降低。
清談才進(jìn)行了沒多久,眾人就聊到了容緒先生因流連花間,乃至誤了雅集時辰,可謂是風(fēng)流誤事的典范。
隨即就有人很自然地提到了容緒先生前不久一樁讓人津津樂道的事情,潛龍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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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容緒先生無論是否到場,都是引領(lǐng)話題風(fēng)向的標(biāo)桿。
戰(zhàn)火由清流系的李沐而挑起,嘲諷容緒先生利欲熏心本想在潛龍局上以小博大賭一把,結(jié)果賠了美人又折兵,弄得人財(cái)兩失。
盛京系士人立即反唇相譏,扒出李沫家族三代的老底,并嘲諷李沫的祖父乃寒門出生,借著幽帝年間黨錮之禍賭了一把才擠身朝堂,這才是真正的賭徒。
朱璧居士人鄭綺道:“世家子弟無論如何不肖,行事都要顧及家族百年的名譽(yù),而那些寒門仕子就不同了,他們家徒四壁,舉族白丁,有什么名譽(yù)可以顧忌?又有什么家財(cái)可以輸?shù),所以他們行事肆無忌憚,賭贏了一本萬利,賭輸了也不就是回鄉(xiāng)種地!
席間都是名門望族,這番言論立即得到大多數(shù)人的贊同。
他們又想到了不久前蕭暥推行的科舉新政。雖然以征辟為主,科舉只是小部分試行。
但是試行就是有推行的可能,而且蕭暥這個人以往我行我素慣了,誰知道接下來會怎么發(fā)展。如果他要大舉任用寒門子弟,那將是對大雍整個士族體系的沖擊。
這種擔(dān)憂化作了對寒門子弟的敵意和怨憤。
有人道:“這些人就是賭徒,為了出人頭地、博取功名,什么都敢押上去,贏則一步登天,輸了,大不了一無所有,還要禍害同僚,拉著大家去陪葬!
有人道:“侍郎所言極是,不但如此,那些仕子出身貧寒,人窮志短,多是利益熏心之輩,做事不擇手段,不講廉恥,管用就行!
“對對,逐小利而忘義! “事鉆營之道!
雅集中諸公你一句我一句,云淵覺得說得過了,正要出聲阻止。
就在這時,一道陰森低啞的聲音仿佛是從地底下滲出來道:“爾等一群啃噬冢中枯骨度日的豚鼠,如何敢指責(zé)于亂世的風(fēng)口浪尖弄潮之人?”
云淵回頭,就看到一直盤縮在陰影中沉默不語的周常不知什么時候站了起來,日光下,他依舊面目模糊,眼神陰戾,說話的語調(diào)也變得尖銳又陌生。
這些文人大夫從來都沒被這樣罵過,一時間懵了,尤其是罵他們的還是一個唯唯諾諾的人。
而且這不僅是在罵他們啃老,啃的還是自家掛了幾百年的老祖先的冢中枯骨,連老臘肉都沒了。實(shí)在不僅重口,且毒辣。
周常,或者說東方冉,看著眼前這群人,這些士族衣冠,海內(nèi)名士,他的眼睛里有些刺痛。
他寒門的背景,就像是從出生起就帶著的膿瘡。這一生都受其所累。不被上流社會所接受,即使在玄門里,無論他怎么苦修努力,都比不過出生名門的謝映之。他的憤怒和反擊,最后使他變成這樣一個沒有臉的怪物。
那么多年,那膿瘡結(jié)了痂,成了覆蓋在他臉上的一張張僵冷的面具,再也看不到本來的面目。
現(xiàn)在這群世族在陽光下狠狠地撕開陳年的痂口,露出淋淋的血肉來。東方冉被刺痛了,他痛恨師門,痛恨謝映之,也痛恨這群自以為是的高門士族。
面對回過味來的士族們,東方冉陰森森道:“寒門仕子也有一鳴驚人的時候,諸位忘了江潯嗎?”
***
朱雀大街
二十名勁裝的府兵分開兩列,江潯直步圣駕前,面不改色地看了眼披甲執(zhí)劍的衛(wèi)尉董威,參禮道,“臣江潯在此迎候陛下。”
京兆尹是京畿三輔地區(qū)的要員,桓帝雖然內(nèi)心不悅,但也只能召見。
曾賢立刻讓兩名小內(nèi)官起了車簾。
桓帝坐在車上,臉上還帶著聲色過度的疲憊,順帶白了眼江潯。見他身材清拔,氣宇軒朗,就像這午后強(qiáng)烈的陽光一樣耀眼而明亮,奪人視線。
桓帝勉強(qiáng)壓下不悅,仍沒好氣道:“朕今日要赴雅集,江府令長話短說。”
……
寶瓊閣的雅間里,容緒頗有意味地摸了摸下巴。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片刻前,
江潯對云越道:“云副將,你若當(dāng)街?jǐn)r駕,事后必會牽連到銳士營和主公,別有用心者便能指責(zé)主公跋扈,目無君上。”
云越蹙眉:“但是。”
“我身為京兆尹,本就負(fù)責(zé)京畿地區(qū)!苯瓭〔坏人l(fā)話快速道,“我去!
言外之意,像攔駕這樣觸皇帝逆鱗的事,他來做。
“不行。”云越斷然道。
他自己出身宛陵云氏,就算攔駕,那些文官們看在父親面上也不會彈劾他。但江潯在朝中沒有根基,一旦做了攔駕之事,這是自斷后路,要做孤臣了。
江潯道:“云副將大可放心,我不是攔駕,我是勸駕,我自有辦法說服陛下回宮。”
此刻,面對桓帝不悅的臉色,江潯從容不迫道:“陛下此次御駕出行可曾詔告太仆司?”
在大雍朝,皇帝出巡都要提前下旨意給太仆司,太仆司會令相關(guān)官員負(fù)責(zé)沿途的治安防衛(wèi),飲食住宿等。
桓帝昨天午后才做的決定,純屬心血來潮,于是道:“沒有!
江潯道:“若如此,沿途之官員并未做好迎接圣駕的準(zhǔn)備!
桓帝不耐煩了:“朕不用他們準(zhǔn)備!
江潯彬彬有禮:“陛下是天子,為天下表率,出巡就要按照朝廷的章程。先帝六巡江南,也是提前詔令太仆司安排,并負(fù)責(zé)沿途治安。更何況如今天下未定,四境不安!
桓帝眼皮子發(fā)跳:“朕不是出巡江南,朕只是出城三十里!”
江潯毫不退讓:“陛下若巡視大梁城內(nèi),臣必率京兆府兵隨行護(hù)衛(wèi),但陛下若要出城,哪怕只是出城一步,也是出巡天下!
“你豈有此理!”桓帝氣得冒煙,在車?yán)锖鷣y翻找一通,只找到一個香爐,剛想朝江潯擲過去,又怕沒準(zhǔn)頭,當(dāng)街被人譏笑。
這將擲不擲的動作被江潯盡收眼底。
江潯面不改色道:“臣聽聞,匹夫之怒,不過是血濺五步!
“你還敢譏朕!”桓帝嘴角抽搐不止,
“臣不敢,臣的意思是,匹夫之怒,血濺五步,君王之怒,伏尸千里。陛下是君王,常人一步數(shù)尺,陛下一步是九州山河,這出城三十里,于尋常人是三十里,于陛下就是三百里,三千里。所以,臣以為和南巡無異!
這一通說辭把桓帝繞暈了,一時搞不懂江潯這話到底是在吹捧他,還是在諷刺他。
陽光下,江潯立如孤松,雙眼漆黑明澈,目光清朗看向桓帝:“陛下對這樣的答話和辯辭有興趣嗎?”
桓帝一懵:“什么辯辭?”
江潯遂正色道:“陛下即將要赴約的雅集,席間都是這般往來的辯辭,臣以為陛下知曉。”
桓帝:……
江。骸爱(dāng)然,席間諸公的辭鋒只會比臣更犀利,辯才也非臣所能及。陛下到時候是說話,還是緘默不語?若說話,雅集上不避君臣,陛下若還愿意……”
“閉嘴!你給朕閉嘴!”桓帝聽得頭都大了,這江潯牙尖嘴利的,一個就夠他頭疼,如果雅集上全是這么一群人,桓帝感到頭皮發(fā)麻。
“回宮!被傅郯脨赖溃
容緒在寶瓊閣樓上聽得撫掌,半年不見,這個江潯依舊那么犀利。
不過這場大戲就這樣結(jié)束了,連劍拔弩張都不見,最暴力的一幕也不過是桓帝想拿香爐砸江潯,最后還慫了,實(shí)在讓他有點(diǎn)失望。
也就在這時,街上變故陡生。
只聽一道撕裂空氣的破風(fēng)之聲,一支不知從哪里射出的羽箭帶著急嘯飛來,當(dāng)場命中衛(wèi)尉董威的左眼,鮮血激濺。
董威也是個猛人,一把將箭簇連眼珠一齊拔出,捂住血流如注的左眼喝道,“江潯,你竟然襲擊金吾衛(wèi)!”
幾乎同時,他屬下的金吾衛(wèi)紛紛刀劍出鞘,形成一片寒光森然的叢林。
江潯已沒工夫辯解,當(dāng)即下令:“劍盾兵,保護(hù)陛下!”
誰知道會不會還有第二支箭。
數(shù)十名府兵從四面八方迅速圍攏,豎起木盾,雙方頓時劍拔弩張。
“江潯,你要造反嗎?”董威拔劍道,
桓帝嚇得當(dāng)場腿都軟了,被曾賢扶到馬車上。
容緒在寶瓊閣上坐山觀虎斗,剛才的那一箭他看得很清楚,果然,暗中有人在搞鬼。
而且看這箭的來勢,似乎還不大妙。
容緒立即起身,就要離開這是非之地。就在這時,樓下云越一聲令下:“包圍寶瓊閣!”
方才江潯前去攔駕,他調(diào)兵暗中封鎖了四周的街巷。
他剛好看到了這一箭。根據(jù)箭的來勢,就基本能鎖定大概的射擊范圍。
朱雀大街上,視野最好的就是寶瓊閣了。刺客必定埋伏在樓上。
十多名銳士瞬間將寶瓊閣圍了個水泄不通,云越按劍快步上樓,和匆匆下樓的容緒撞了個正著。
狹路相逢,兩人同時一怔。
云越當(dāng)即攔住去路,挑起半邊細(xì)眉,皮笑肉不笑道,“容緒先生,這么巧!
***
仙弈閣
回過神來的士大夫們個個氣得面紅耳赤,爭相反唇相譏,詞鋒一個比一個咄咄逼人。把周常祖祖輩輩里里外外都扒出來鞭笞了一頓。
東方冉冷眼看著他們,聽著他們尖酸毒辣的謾罵譏諷,似乎還挺享受。
就在這時,郢青遙穿過人群,低聲道:“京城消息,張伍射中了衛(wèi)尉董威,現(xiàn)在城內(nèi)陷入混亂,要不要趁亂劫了皇帝?”
東方冉目光一沉:“不必。”
他清楚大梁城里除了皇帝的金吾衛(wèi),京兆尹府兵,還有陳英的清察司,云越的銳士營。張伍手下只有派去刺探皇帝行程的七個人,想憑這七個鐵鷂衛(wèi)要劫持皇帝,不知該說是愚蠢,還是孤勇。
他道:“讓他們立即撤離!
郢青遙點(diǎn)頭,“既然皇帝不來,那我們也不必久留此地!
她看向周圍一個個惱羞成怒的士大夫們,不明白東方冉激怒他們有什么意義,反正她一刻也不想呆下去。
接下來東方冉說的話讓她心中一瘆,他沙啞像毒蛇的信,他幽聲道:“殺了這些士人!
“全部!彼a(bǔ)充道,
郢青遙心中暗暗一震,“但我們原計(jì)劃是劫皇帝!
“不要管那個一事無成的皇帝了!睎|方冉陰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