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方寧只在外廳,沒得到魏西陵的允許,是不敢逾矩隨便進書房來的。
當時方寧不僅翻動了魏西陵書柜上的簡冊,還擺弄著他的劍,寒光映在眼底,方寧得意地微微勾起眼。
“你不會用劍,放下,這是西陵的!笔挄吨浦沟,他拔劍的角度很容易傷人傷己。
“真是把好劍!狈綄幉唤(jīng)心地把劍收入劍鞘,挑眉睨他,慢條斯理道:“你還不知道罷,西陵哥就要和我姐姐聯(lián)姻了,以后,他這書房我隨便進。倒是你,你是什么人?你在這里做什么?”
說完他冷笑著揚長而去。
蕭暥心中猛然一震。聯(lián)姻?
義父不在,他立即去問了太奶奶。沒想到這一次方寧說的是真的,至少一半是真的。
是不是和方寧的姐姐聯(lián)姻還未必,但庚帖已經(jīng)送來了,還要看八字合不合。
公侯府確實張羅著正在為魏西陵甄選一門親事。
在江州,有魏、謝、方、齊幾大世家望族,聯(lián)姻基本就是在這些家族的閨秀中選擇八字相合者。蕭暥回想起來,難怪這幾天公侯府時常有客拜訪。
其實,蕭暥在公侯府住了那么多年,也知道以魏西陵的身份,遲早是要聯(lián)姻的,但他以為至少還要再過幾年,沒想到來得那么快。
各位閨秀的庚帖已經(jīng)送來,一旦遇到了八字相合的姑娘,義父就會將魏西陵從江漢大營召回,來永安城訂婚。
蕭暥第一次那么不希望魏西陵回永安城。
魏西陵一回來就要成婚。而魏西陵成婚后,這個家,就不再是他的家了。
想到這些,蕭暥無精打采的,連他最喜歡吃的小松子也沒滋味了。
他不知道心里為什么會這樣難受。公侯府里熟悉的一草一木,仿佛也變得陌生了。
他尋思著,大概是因為西陵長大了有媳婦,他沒有。
畢竟訂婚是要先送庚帖合八字的,他這只撿回來的野狐貍,連個生辰八字也沒有。這輩子都不會有媳婦的。
書上怎么說來著,不患寡而患不均。西陵有媳婦,他沒有,蕭暥心想,他大概為這個原因郁悶吧?
他也不想看魏西陵大婚那天,方寧得逞的嘴臉。魏西陵要結(jié)親,方家的可能性還是最大。
既然這個家早晚不是他的家,蕭暥倒也瀟灑,什么都不帶,走了。
他喜歡吃魚,所以他就干起了打魚的生計。
只可惜他自力更生的第一天,沒打到一條魚。
那時是梅雨季,傍晚的時候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打在船篷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船艙里又潮又熱,蚊蟲叮咬,蕭暥可憐兮兮地盤腿坐在席上剝著菱角充饑。
就在這時,他的狗鼻子隱約聞到了酒肉的香氣,他這是餓出幻覺了?
他從船艙里探出腦袋,就見到岸邊蔥綠的樹下,站著一名白衣如云的公子。初夏悶熱的傍晚,一片碧綠中掩映著清雪,實在賞心悅目。
那公子沒有打傘,灑然立于雨中,手里提著一壺酒和一個荷葉包,微笑道:“可以讓我避個雨么?”
那笑容看得蕭暥一時晃了神。糊里糊涂讓他上船了。
那是謝家的小公子,蕭暥以前認識,但是沒有多少交集。
以前他總覺得謝家這位小公子,跟他們不一樣,超塵脫俗,猶如謫仙中人。
譬如這么熱的天,蕭暥只穿了件小褂,還熱得冒煙,謝映之非但穿得嚴嚴實實一絲不漏,竟然還清涼無汗。
這讓蕭暥覺得,即使大家都是人,他和自己肯定不是同一品種的。
蕭暥甚至發(fā)現(xiàn),謝映之剛才是淋了雨罷?可是衣衫半寸不濕,長發(fā)一絲不亂,完全沒有常人淋了雨的狼狽。
謝映之抬起修長如玉的手指,不緊不慢拆開碧綠的荷葉,香氣撲鼻,里面包著熱騰騰的粉蒸肉。
蕭暥心道,色香味俱全大概就是指這了。
他喝著酒吃著肉,打量著眼前風(fēng)華月映的小公子。覺得謝公子如此風(fēng)儀,來他這小破船上,實在是不相稱。
船艙里空蕩蕩的一貧如洗,除了席上纏成一團的漁網(wǎng)其間夾雜著簇簇水草,魚沒抓到,倒是有股子魚腥味兒。
謝映之毫不介意,就在那堆亂糟糟的漁網(wǎng)邊,悠悠然拂衣躺下,一雙清若琉璃的眼眸漫無邊際地望著船的頂篷,不知道在想什么。
蕭暥有點搞不懂他,他這是不知民間疾苦,想體驗一把貧苦漁民的生活?又或者是來采風(fēng)悟道?但在他這條小破船里能悟出什么?
“公子在想什么?”蕭暥實在有點好奇。
謝映之閑閑道,“公侯府懸賞你的行蹤,我在想,要不要把你供出去?”
撲——蕭暥一口酒差點噎住。
謫仙公子?超塵脫俗?
“謝公子,我看你也不是缺這點酬金,這事兒也不是你的風(fēng)格……”蕭暥道,就謝映之他給的這壺酒,可是醉仙樓最貴的羅浮春,這蒸肉也用了頤華居秘制的香料。這等品位雅趣,公侯府都未必比得上。
謝映之饒有趣味問:“那你覺得我該是什么樣的?”
蕭暥哪里答得上,謝映之又不是齊川,他不敢隨便忽悠。
他略一思忖,言多必失,不如直接釜底抽薪。
打定主意,蕭暥眼梢微微挑起:“謝公子,你若要去供出我,那我就只有連夜開船跑了!
三十六計走為上。別怪我把你一起捎帶走,以后你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公子就得跟我一起浪跡江湖四海為家了,就問你怕不怕?
蕭暥努力擺出一副江洋大盜的面目來,只可惜船艙里,一點漁火下,只覺那雙雋妙的眼睛光華流轉(zhuǎn),目光靈動多情,下巴清削尖俏。他想要裝成猛獸,結(jié)果還是一只毛皮漂亮的小狐貍。
謝映之輕嘆了聲,“看來你心中滯郁!
蕭暥驀然怔了怔,……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
謝映之閑適地側(cè)臥在船艙里,一手支頤道:“我曾說過,你若有什么不順遂的,可以來找我!
蕭暥驀然怔了怔,他這是在邀請自己?
燭火下,謝映之琉璃般的眼眸里盛著盈盈笑意,如三月春風(fēng),更兼聲音清宛動聽,蕭暥這輩子最不擅應(yīng)付的就是這種說話溫柔的人。
蕭暥吸了吸鼻子,回過神來,又覺得折了面子,道:“我哪有什么不順的,我這船順風(fēng)順水!
公侯府本來也不是他的家。只不過是他的暫住之處。他終究是悠悠天地間一飄蓬。不知道從哪里來,也不知向何處去。
謝映之見他既不愿說,也不追問,他枕著手臂淡淡道,“其實,我也要離家了!
蕭暥心中一詫,“你也是從家里逃出來的?”
“不,我要去玄門了。”他的聲音輕柔和緩,像夏夜掠過湖面的風(fēng)。
夜雨沙沙,篷艙里一點幽幽的燈火映著他的容顏如清輝朗月,只是那琉璃般的眼眸,卻寂寞如淵。
耳邊是夏夜的蛙聲蟲鳴,水波在船舷邊蕩漾,明晨天一亮,這喧囂又生動的紅塵世俗就要離他遠去。
蕭暥忽然有些心疼他。
如此芝蘭玉樹的小公子,居然要去玄門?
他聽說修玄還要辟谷,所以謝映之今天來和自己吃這一頓酒肉,更有些許告別的悵然。
與他辭別,也是與這萬丈紅塵作別。
蕭暥總覺得這謫仙般的小公子被玄門那群修士忽悠去了,實在可惜。長得那么好看,家里又有錢,可惜腦子不大好,蕭暥有點同情謝映之。
他試圖勸道:“玄門一入深似海,你考慮清楚了?”
謝映之剛才還有些惘然,被他這一說,不由失笑:“從此蕭郎是路人?”
蕭暥一聽,這哪里不對啊……
他急忙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可這話似乎接得又沒毛病。
謝映之被他逗笑了:“我讓醉仙居的伙計再送兩壇酒來。今宵,蕭郎與我共一醉如何?”
蕭暥聽到有酒喝,也不管什么蕭郎不蕭郎了,大咧咧道,“映之,我們喝酒,今晚不醉不休!”
酒過三巡,蕭暥已經(jīng)和謝映之混得挺熟了,趁著酒酣耳熱,他想起了一件事。
“映之,你們謝府是世家望族,婚配也是要門當戶對罷?”雖然喝得七八分醉,他卻還惦記著這事兒。
謝映之清明通透的眸子里罕見地漾著迷離的酒意,道:“不錯。”
蕭暥緊接著問,“那謝府有沒有往公侯府送庚帖?”
謝映之莞爾:“蕭郎想讓我送庚帖?”
蕭暥臉頰一熱,忽然覺得這話怎么聽著又不大對勁,慌忙解釋道,“不,不是!
謝映之大笑。逗他實在是太有趣了。
今夜一聚,湖上一盞燈,一壺酒,一片蛙聲。江湖相遇,紅塵相知,此生足矣。
羅浮春果然夠勁,蕭暥倒頭在席上睡得迷迷糊糊,鼻間隱約聞到清冷玄遠的淡香,怡人肺腑。
他感到有人輕輕貼近他,若即若離間,清涼的發(fā)絲拂過他臉頰癢癢的,如細雪微霰。
謝映之清雅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將來蕭郎若想喝酒,便來玄門找我。”
聽到這里齊川趕緊問:“所以她讓你去找她?那十金是給你當路資的?錢呢?”
按理說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錢。但看上去蕭暥的貧困狀態(tài)沒有絲毫改變。不應(yīng)該?
蕭暥:“那羅浮春味道太好。我喝一回就忘不了,一時沒忍住,用那金子買酒喝了。”
齊川用看敗類的目光看著蕭暥,然后一咬牙,“那位貌若天仙的謝家小姐能不能介紹我認識?”
蕭暥眨眨眼:“給我去打一壺酒,買一條鯉魚,一斤白蝦,嗯?”
片刻后,齊川送來了酒和魚蝦,蕭暥伸了個懶腰,“你容我想想,明天答復(fù)你!
齊川走后,蕭暥把魚去了鱗,收拾了,酒雖然沒有羅浮春那么好,蕭暥也追求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味道夠烈。
他腦子里尋思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是公侯府的人,說話得算話,怎么著也得給齊川介紹認識一位紅顏知己,雖然沒有謝映之這等容貌,但是也要楚楚動人罷。
他正尋思著,忽然聽到湖岸上,林子里傳來一陣馬蹄聲。
他心中詫異。這會兒梅雨已過,正是盛夏,哪個世家子弟大熱天到湖邊來遛馬閑得慌。
于是他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陽光,循聲望去。
陽光穿過樹葉在林間灑落一地斑駁的碎金,馬蹄踏下,塵土飛揚,魏西陵一襲云山藍的錦袍隨風(fēng)掠起,清颯瀟灑。
蕭暥驀然一怔,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不是正在江漢大營訓(xùn)練水師嗎?怎么會那么快就趕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