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暥選這個座位，還有個用意。魏瑄的桌案和魏西陵的桌案本來就靠在一起，他坐那個位置，就像坐在兩人中間，左環(huán)右繞，這多熱鬧。他就喜歡跟人挨擠在一塊兒。
他原本都不指望能在這里遇到魏西陵，這亂世里，身如飄蓬，聚少離多，明早天一亮，艦船啟航，又是各奔南北，君向?yàn)t湘我向秦。
蕭暥暗暗嘆了口氣，本想要今宵共一醉，結(jié)果這酒還被某人限制。
好在這里是郡府，不是軍中，不禁酒。又逢小年，所以魏西陵網(wǎng)開一面，同意可以喝一壺酒。但也只限一壺，不得濫飲。
于是那么多人一壺酒，片刻酒壺就見了底。
而且雖說是晚宴，席間也沒有什么作樂的。句章郡是高嚴(yán)的轄區(qū)，不指望有漂亮姑娘撫琴唱歌了，別說歌舞，連吃飯聊天都一言難盡。
魏西陵話很少，高嚴(yán)一開口不是政務(wù)就是庶務(wù)，讓蕭暥覺得是在吃工作餐，至于劉武，他還是別開口得好。
而且大雍朝，士族講究食不語，邊吃菜邊說話會出事故。比如口中嚼著飯菜，說到什么吃驚或好笑的地方，很容易噴人一臉。
所以士大夫宴談時，交談的雙方不能口含著飯菜說話以免失態(tài)。
當(dāng)然更講究的如謝映之這樣的名士，用餐時以袖輕掩，頗為風(fēng)雅，蕭暥見過幾次，賞心悅目。
所以今晚雖然說是晚宴，一點(diǎn)都不熱鬧。蕭暥原本以為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吹牛皮的歡樂氛圍半分沒有。
魏瑄做了一桌菜，自己卻不怎么動筷，一邊和謝映之閑說著丹青和學(xué)術(shù)話題，一邊從容地把五味肉丁中的鹿肉都給挑出來，方便某人一口氣吃掉。蕭暥對里面混雜的豆干菜蔬和醬丁意見很大。
蕭暥吃著香噴噴的鹿肉，眼睛還不老實(shí)地四處亂瞅，最后眼梢微撩瞄向魏西陵。
他真的是在喝酒？
就見魏西陵拾起酒樽，只淺淺的啜飲。燭火映照下，他的唇沾著酒液顯得水色瀲滟�？吹檬挄豆逐挼模X子里不著調(diào)的念頭此起彼伏。
這都半晌了，他酒樽中的酒愣是都沒見淺下去？這人是一點(diǎn)酒都不能喝？
蕭暥不禁想起上回在野芒城過生辰那次，想騙他喝酒，乘醉套他的話來著。結(jié)果魏西陵一杯敬義父，一杯敬姑姑，一杯敬所有戰(zhàn)士，很快一壺酒就見底了，搞得他懊惱不已。
看來想要灌醉他，還得從長計議。蕭暥微微瞇起眼睛。
魏西陵見他巴巴地看著，以為他酒蟲子又作祟了，遂默不作聲將酒樽擱在了案角。
蕭暥也不客氣，撈過酒樽一飲而盡，深深嘖了口酒香，回過頭來才忽然發(fā)現(xiàn)，謝映之和魏瑄已經(jīng)停下了閑聊，魏瑄幽幽地看著他，不知在想什么，一旁的謝映之微笑中別有深意。
蕭暥頓時心里一沉。等等，他們還處于連線的狀態(tài)中！
那么他剛才腦中雜七雜八的念頭層出不窮甚是熱鬧。莫非讓謝映之讀了個遍？
這就尷尬了。
然后，他想到了一個更要命的問題……
蕭暥：先生，一個人可以同時和兩個人結(jié)契嗎？
謝映之頓時用看人才的目光看向他：主公還想和兩個人結(jié)契？
蕭暥咳了下：不是，我是說，先生和西陵之間沒有連線？
他先前就懷疑謝先生和魏西陵，在樓船和戰(zhàn)艦之間，若不連線是怎么交流軍情？他和謝映之結(jié)契，是否就相當(dāng)于他們?nèi)硕歼B線了？所以，他剛才腦袋里那些連七八糟的念頭，魏西陵該不會也知道了罷？
他這念頭還沒轉(zhuǎn)過，就聽謝映之微笑道，“魏將軍，剛才主公在想……”
蕭暥沒想到他那么直接：先生！
魏西陵問：“何事？”
謝映之笑：主公你看，一試便知�？煞判牧耍�
蕭暥被他弄得更加心驚膽戰(zhàn)。
謝映之很自然地接上剛才的話：“魏將軍，這里離開江州也就兩三天的路程。”
蕭暥驀地怔了怔，等等，他記得剛才謝映之在和魏瑄聊丹青啊，莫非謝玄首一邊聊天，一邊同時揣摩著他的想法，兩不耽誤？還能這樣操作？
他這一念未轉(zhuǎn)過，就聽魏西陵沉聲道：“阿暥，差幾日便是新春，回家過除夕罷。”
蕭暥心中一震，回家過年，他做夢都想。
原本亂世烽火間，相逢江湖，一場小聚，他已經(jīng)很滿足了，不奢望能回永安城過年。畢竟上次中秋他偷偷溜回去，給魏西陵惹出那么多麻煩。
“上次是我沒有護(hù)你周全，這次不會了。”他低沉的聲音中帶著暖，
“太奶奶年紀(jì)大了，澈兒和嘉寧也常念著你�！�
他話本來就少，說完就陷入沉默。
一時間無數(shù)念頭涌上心頭，蕭暥喉中似乎哽著什么，忽然覺得今晚的酒雖然少，酒勁卻有些上頭……
他抽了下鼻子，轉(zhuǎn)頭看向謝映之：那么先生呢？一起來江州嗎？
謝映之失笑：主公，你我這狀況看起來還得持續(xù)幾天。
蕭暥遂明白這言外之意，省得他把底漏光了。
就在這時，兩名侍從端著一個銅鼎進(jìn)來，正好放在回字形的桌案的中央。
開始上大菜了。
魏瑄做得菜太過精細(xì)，有時候就不過癮，壓軸的要有一道大菜。
蕭暥心情極好，表示：今晚吃酸菜魚火鍋！
“我老家的特色菜！”
魏瑄一聽到他的家鄉(xiāng)的特色菜背脊就冒冷汗，上回吃大餅，蕭暥也說是他家鄉(xiāng)過生日時的特色菜……那大餅帶著一股又糊又熟透的蛋腥味，穿透時間直擊味蕾。
當(dāng)時秦羽說的比較憨直，“這窩頭是不是餿了？”
不過這酸菜魚湯的賣相倒是不錯，米白濃稠，熱氣撲面，忽然覺得……可能并不難吃？
畢竟火鍋只要掌握了湯底和火候，再難吃也難吃不到哪里去罷？
蕭暥搓著爪子充滿期待地看著大家。除了謝映之不食人間煙火，其他人每人案頭都盛了一碗魚湯。
因?yàn)橹暗牟硕紭O為美味，劉武性急，想都不想灌了一大口，來不及下咽，噗的全噴在高嚴(yán)袖子上。
這是酸菜魚湯嗎？這是一鍋醋啊！
蕭暥想做酸菜魚火鍋，但翻遍了廚房都沒找到酸菜，可能這個時代就沒這玩意兒，只翻出來一壇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陳年老醋。
他尋思著，反正都是酸的，差不多罷？
“劉副將，不好吃？”蕭暥眨著眼睛，有點(diǎn)緊張。
“不，不是�！眲⑽浠爬锘艔埬税炎�，眼看他家主公面不改色地喝著魚湯。這定力，佩服，實(shí)在佩服。
他作為副將也不能咋咋呼呼地太跌份兒，劉武掙扎道，“那個……咳咳，是我吃得太快，燙到了！”
然后以一種從容就義的心態(tài)，把碗一伸，“再給我來一碗！”
除了謝玄首，席間的諸位都默契地喝著醋，心照不宣。
蕭暥自己也想盛一碗嘗嘗，魏瑄反應(yīng)最快，一把按住他的手，“將軍，我愛吃酸的！”
蕭暥心道也是，長身體要多吃點(diǎn)，怎么能和孩子搶？于是看著他乖巧地把余下的醋都喝了。
***
月照江邊。一條小船�？吭谔J葦叢中，隨著水波起伏著。
船上的風(fēng)燈都熄了，如果不是水面上飄來泠泠琴聲，幾乎不會發(fā)覺船頭竟坐著一個人。
深夜江風(fēng)凜冽，鼓蕩起他黑色的袍服獵獵飛揚(yáng)。
接著，船舷邊的水花微微地跌宕開來，水底汩汩地吐出一竄水泡，幾根水草悄悄地攀上船舷，緊跟著一道幽暗的影子從水底慢慢透上來。
“原來你還敢回來？”那黑袍人手指輕挑琴弦，發(fā)出宛如長空鶴唳般的凄冷長音。
幾乎是同時，攀附在船舷上的水藻頓時像被雷電擊中般迅速地萎蔫焦黑。
“主君饒命！”
水中傳出低啞的哀嚎，層層浪花攪起深黑的漩渦，仿佛水底有一頭垂死掙扎的獸。
“主君，此番謝映之他、他是親自入局，我對付不了！”
琴聲悠然而止，黑袍人慢條斯理道：“若不是謝映之親自來，你以為，我會留你到現(xiàn)在？”
“謝主君……謝主君饒恕�！彼子置俺鲆贿B串水泡，這一回那如觸手般水藻不敢造次，探上船舷了。
黑袍人淡淡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不許遺漏�！�
“是，主君�！�
夜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潛龍局上的狀況一五一十的都說了一遍，除了他被魏瑄拿住了名字，被迫充作暗探的事兒。
“我是萬沒料到謝映之會拿自己當(dāng)誘餌，還有晉王那個小鬼，我本來想騙他殺謝映之，結(jié)果卻著了他的道，他的秘術(shù)非常厲害，刀劍峽底上千亡者的煞氣，居然都奈何不了他。學(xué)東西還極快，我使出什么秘術(shù)招式，他就用我的招式加上數(shù)倍的力量，反彈于我。這仗就打不下去了�！�
“這倒是有點(diǎn)意思�！焙谂廴碎e閑撥弄著琴弦道。
夜鴟緊張地盯著月光下那蒼勁有力的手指，試探著道：“屬下無能，把事情辦砸了，接下來怎么辦？還請主君明示�！�
黑袍人看了它一眼，冷笑道：“你想請戰(zhàn)？”
“主君，輸在一個小鬼的手下，我咽不下這口氣，我想要報仇！”夜鴟振聲道。
“不用急。”黑袍人漫不經(jīng)心地調(diào)弄著琴弦：“魏瑄很年輕，情緒波動大，所以每經(jīng)歷一戰(zhàn)，秘術(shù)修為都會大幅增長，每一次實(shí)力的增長，都會加重他的心魔，日積月累，他的識海就像這爐中的水，心魔就是爐下的火，急速增長的修為就像是引燃火焰的柴薪，一旦爐中的水滾沸了，也是他徹底發(fā)瘋之時，就像當(dāng)年的朔王一樣�！�
夜鴟眼珠子一轉(zhuǎn)，道：“所以，我們就等他發(fā)瘋就可以？”
黑袍人道：“只有我有辦法替他破解這個僵局，他如果不想瘋，不想被心魔所噬，就只能來找我，求我的幫助。”
“但主君為何要幫他？”夜鴟詫異道。
這時，岸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黑袍人淡聲道：“你可以走了。”
月光下，水波一閃，那道影子消失不見了。
一名瀟灑的青年跳下馬背，快步走到蘆葦叢邊，
“主君，東方先生已經(jīng)抵達(dá)燕州，屬下前來復(fù)命。”
月光下，他的長發(fā)在頭頂利落地束起，五官清秀，是個男裝的女子。
黑袍人道：“他一路上有跟你說什么嗎？”
“都是些閑談的話語，只是途徑望津渡口時，遇到了潛龍局的寶船，他戲說想要到船上賭一把，若能贏得個珍寶，作為去東北叩開門戶的晉身之資�！�
“但他沒有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