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暥清楚,這一戰(zhàn)之后,他再也打不動仗了。余生殘年,忽生出退隱之意,不想再回龍爭虎斗之地。
天下戰(zhàn)事已定,余下京城的事宜可以交給陳英他們。
他就留在這里養(yǎng)病,此處氣候溫暖,離江南又近。他這一身支離的病骨也許還能多茍延殘喘幾時。
將來若葬在這江邊,夜夜看江水拍岸,潮起潮落,江月照人歸。
***
含章殿上。
楊太宰火急火燎地拉著曾賢問道:“陛下呢?”
“好像是在御書房繪畫。”
“什么?”楊太宰頓足,這會兒皇帝還有這雅興?
“陛下最近癡迷繪畫。”曾賢道。
楊太宰急得眼皮子抽搐:“陛下也真是坐得住,蕭暥滅了趙崇后,遲遲滯留蜀中,擁兵自重,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盤,陛下還有心思畫畫?”
柳尚書道:“我早就預料到了,他有錢又有軍隊,坐擁蜀中天府之國。說不定真有裂土封王的心思!
薛司空沉聲道:“陛下英明,早有防備了。”
御書房里,武帝筆尖輕盈,流暢的線條勾勒出畫中人雋秀的眉目。
果然如賀紫湄說的,照影香能讓他夢中見思念之人。
隨著他修為的提高,夢境也越來越隨心所愿。
夢中之人溫柔可親。猶如一點燭火映亮了黑夜。他已經離不開照影香了。
每天清早起身,他耳清目明,連修煉導致的頭痛耳鳴心悸之癥也好了。
這段時間,皇帝的修為也突飛猛進。
清早的曦光映著他輪廓分明的臉容,唯有一雙眼睛凜如寒星。
***
人間四月芳菲盡,時間一晃就到了暮春。
蕭暥手中捏著一張薄薄的棉紙,云越略帶不安地看著他。
他還在病中,那聲音薄寒剔透,“山有木兮木有枝……”
蕭暥笑道:“你還會寫詩,以前我倒沒有發(fā)現(xiàn)!
云越臉上掠過一線薄紅,如山抹微陽,“小時候經史子集都讀過。主公喜歡詩,我就天天給你寫!
蕭暥心里失笑,別以為你主公我是大老粗看不懂,你這似乎是情詩罷?
怎么著?這里的姑娘漂亮,這小子是動心了?
江畔的日子過得恬淡,每天云越早起給他梳頭,更衣,煎藥,攙扶著他到江邊散步,晚上,在草廬里煮上茶,給他念詩。
“云越,你詩寫得好,庶務能力也應該不錯!庇幸蝗帐挄逗鋈坏。
云越正在給他揉肩,手微微一頓,“主公何意?”
蕭暥緩聲道,“你跟了我多年,如今天下已定,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前程了。你既有文才,將來在朝中也可為你父親的助力……”
跟著他,沒有前途。
他這病殘之軀,就像一柄錘煉得纖薄又鋒利無匹的劍,以往南征北戰(zhàn),全靠一口殺伐利氣撐著,所向披靡無堅不摧,卻不知劍身早已經支離破碎千瘡百孔,可如今收劍入鞘,衰朽的速度恐怕更快。
一雙臂倏然穿過他腋下,從身后環(huán)住了他。
他感到后背一暖,清寒的肩膀禁不住微微一震,有些不適應和人貼那么近。
也許是這些日子,蕭暥的變化給了云越膽氣。他第一次把那清瘦的身軀擁入懷里,下頜抵著那骨感突兀的肩膀,鼻底有他發(fā)間淡香。
云越的聲音有些波動,“戰(zhàn)場上,刀光血影里尚不能讓我離開主公,何況如今。”
蕭暥按住他在自己身上摩挲游弋的手,心中苦笑,沒想到這孩子對他的依賴那么深。
江頭月底,草廬蕃籬。
他本想在這里隔江相望,度過殘生,只可惜,恬淡的日子很快就到頭了。
次日,蕭暥收到玄門的消息:陳英被撤換到京兆尹,吳鑠接任灞陵大營,柳行接手北軍。
朝中的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京畿大防盡被撤換。
同時,京城傳得沸沸揚揚,蕭暥駐軍蜀中,遲遲不歸,有西南稱王之意。
蕭暥眸色一沉,再次凝起冷意:“回去罷,省得他們多想。”
***
沒有一名將軍得勝還朝像他那么冷清。
大梁街道上,門市緊閉,空空蕩蕩,如臨大敵,百姓如避蛇蝎。
蕭暥沒有回府,征衣未解,直接進宮。
含章宮的大殿上,蕭暥單刀直入,問吳鑠道:“若有賊寇混入大梁城,圖謀不軌,當如何處置?”
吳鑠愣了下:“捉賊之事,應該交給京兆府罷?”
蕭暥斷然道:“陳英,你說。”
陳英道:“封鎖四門,在街道樞紐處設障盤查,并調集十天內進出大梁城人員之檔案!
蕭暥目光冷冷掠去,“若再如蘭臺之變,北狄來犯,該當如何?”
吳鑠倒吸了口冷氣,不敢跟他對視,支吾道:“據城固守!
蕭暥無語偏首。
陳英立即道,“灞陵大營駐守京郊,就是為了拱衛(wèi)京城,若把軍隊調入城內,成了甕中捉鱉,自縛手腳。將軍當趁蠻人攻城之際,從后面包抄,與城內守軍里應外合。”
楊太宰趕緊道:“吳將軍剛剛赴任,還需要熟悉。”
蕭暥冷笑,緊接著又問了他幾名新任將領,都是支支吾吾,答非所問。
這些人大多都官宦子弟,如柳行就是柳尚書的侄子。他們根本就沒有打過仗,都是紙上談兵。資歷太淺。
加上蕭暥積威之下,氣勢所懾,他們都不敢跟他有目光接觸。
蕭暥看向武帝,毫不客氣道:“大梁防務豈能當兒戲?”
楊太宰抖著嗓子道,“蕭將軍,你這話從何說起,哪有人是生來會打仗的?”
他仗著大梁兵權收回,本來想硬氣一次。
蕭暥冷然側目,目光如刀。
楊太宰不禁打了個寒噤,又退了回去。眼神飄閃地趨向柳尚書。
柳尚書不冷不熱道:“蕭將軍,難道陛下就不能任免幾個官員了嗎?”
他話音未落,就聽武帝道:“此事是朕思慮欠妥!
眾人怔了怔。不知道皇帝這是什么打算。
武帝懇切道:“吳鑠資歷不足,朕意,讓他去西京的曲陽營任職,軍中歷練。再者,西京乃大梁之門戶,防務不能疏失,當然,蕭將軍若有更好的人選,也可以向朕推薦,朕求賢若渴!
蕭暥微微一詫,忽然發(fā)現(xiàn)這次回來,皇帝和半年前相比,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這一番話,不偏不倚,不僅‘知錯就改’地把灞陵大營和北軍的指揮權退回,又委婉提出讓大臣們推薦的吳鑠柳行等新人將領去西京帶兵歷練,兩頭都能兼顧。
蕭暥隱約感覺到,皇帝努力在他和朝臣們的矛盾之中斡旋調和。青年帝王已開始懂得為君之道了。
此時蕭暥手中并沒有合適的人選去西京赴任,多年征戰(zhàn),袍澤故人都越來越少了。
皇帝見他答應,便道,“吳鑠等人缺少帶兵經驗,朕想請將軍派人協(xié)助曲陽營的訓練!
皇帝這話說得非常懇切。而西京是大梁門戶,對于鞏固大梁防務有利無害。
次日,蕭暥便讓瞿鋼率一萬銳士,隨吳鑠等一起前往西京。協(xié)同駐守的同時,幫助訓練新軍。
此后蕭暥一直在府中養(yǎng)病。每天與藥罐子打交道。
皇帝派繡衣使來探望過他好多次,都被云越以去營地巡視,京郊打獵,或者干脆一句軍務繁忙給頂了回去。
蕭暥吩咐過,絕不能讓人知道他的病勢。
九月,廣原嶺匪患又起。蕭暥早已無力再戰(zhàn)。于是令瞿鋼帶兵出征。
皇帝則順水推舟提出讓吳鑠為平叛的副將。正好沙場歷練。戰(zhàn)后吳鑠升任驍騎將軍,瞿鋼則留在襄州訓練當地的軍隊;实坶_始培養(yǎng)新銳的將領的意圖逐漸明顯。
轉眼又是半年,天氣入冬,蕭暥的病情漸沉,藥用得越來越重,效果卻越來越微。
好在九州平安無事,廣原嶺的山匪也算老實。朝中竟然也出奇地平靜。
唯有一條消息讓蕭暥心中隱隱不安。
烏赫死了,北狄又出了一個彪悍的統(tǒng)治者,才十九歲的赫連因,年少驍勇,半年里兼并了五個部落,手下精銳騎兵十萬騎。
但是他已經無力再戰(zhàn)了。
這些游牧部落居無定所,在廣袤的草原和沙漠中尋找他們的主力決戰(zhàn),都非常困難,而且打下北狄人的地盤是沒有用處的,這些都是不可守之地,茫茫草原,無法耕種,不能駐軍,等到大軍撤退了,他們就又卷土重來。
所以歷來中原王朝對待這些草原部落,只能是嚴防死守。
次年,皇帝提出了將西京鑄造為一座軍鎮(zhèn)的想法,如此北狄入侵,西京則可以和大梁互為呼應。
蕭暥覺得可行。調丙南等將領率數萬銳士協(xié)助守護西京,訓練軍隊,
很快到了年尾,又是一年的新春。
武帝在重置西京防務的時候,也重新了景陽宮。并減免稅負來吸引百姓商賈重返西京。
既然要將西京建造成大梁的門戶要塞,光有軍隊是不行的,要有居民住戶,商戶,以擴充后備。
在一年多的經營下來,西京城已重現(xiàn)當年的繁華。
城中人口數十萬,商賈如流,財貨充沛 軍力雄厚。
武帝更是打算在新年之際,前往西京巡視,朝中的大臣也一同隨行。
蕭暥照例回答皇帝:臣不喜熱鬧,不去了。
正月,圣駕及眾朝臣前往西京。大梁城驟然冷清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