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暥感激地看向魏西陵,這些話要讓他說出來,他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嘉寧。
面前血濺三尺,他可以眼睛不帶眨一下,可最見不得人傷心落淚,尤其見不得女孩子哭。
他面對兇神惡煞的獸人和尸胎鬼母毫無畏懼,卻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嘉寧。
他沒有把魏瑄帶回來。火那么大,甚至可能連他的尸體都找不著。
魏西陵把鹿皮毯蓋在他肩上時,蕭暥才察覺到自己已經(jīng)凍僵了。
“不是你的錯!蔽何髁暾驹谒磉,靜靜道,“是我指揮失利。”
蕭暥心中一震,他這是攬下了所有的責任。
“不,不是!”他立即道。
北狄王庭之戰(zhàn)從一開始就是他要打的,魏西陵并不同意弄險。后來整個過程都是他在自作主張,先行后聞這套不要搞得太遛。先是孤身潛入王庭,又厚著臉皮當了七八天的世子妃,一邊搞小動作,設(shè)計讓單于和阿迦羅父子相殺,只是沒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蒼冥族那些□□分子也在打北狄的主意。
“是我太自信,被人擺了一道!笔挄兜,
“阿暥,戰(zhàn)場形勢千變?nèi)f化,豈是你能盡料!蔽何髁昴嫉,“我是主將!
蕭暥心中一沉。想起魏西陵說過,作為主將不僅要身先士卒,也要擔負戰(zhàn)爭造成的一切后果。
今后如果天下人要口誅筆伐,沖著他去。
蕭暥心中慟容,一時竟是無言,默默看著火光映著那人一身銀甲,瀟瀟肅肅。
魏西陵抬頭望著天空。
“阿暥,下雪了!
“是灰燼!笔挄兜溃
“不是灰,是雪!蔽何髁犟R鞭一指道,“結(jié)霜了!
蕭暥覺得蹊蹺,這剛才還明月當空,轉(zhuǎn)瞬就下了霜雪,塞北的天氣如此多變。
***
神殿里,炫目白亮的玄火已經(jīng)漸漸變成赤紅色的尋常火焰。四周的石壁已被燒得焦黑。
幾點雪花從天窗里飄落。
晶瑩透亮,毫無阻礙地穿過火焰,徐徐落到地上,快速地在石磚上結(jié)開了霜花。
霜花迅速蔓延,轉(zhuǎn)瞬間就在烈焰間延伸出一條小徑。
那人一襲黑夜降臨般的衣袍,周身凝著一股極冰的寒氣,毫無阻礙地穿過火海,繡著暗銀色幽蓮的衣袍邊緣帶起細碎的雪沫。
大殿中央的斷壁殘垣間躺著一個人影。
烏黑的發(fā)絲覆蓋在身上,火光下流溢著錦緞般的光華。他的衣衫早就被火燒成灰燼,發(fā)絲遮掩下,新生的軀體皎潔如同火焰中萃煉出的清瓷。
那黑袍人陰寒的視線沿著他骨肉勻稱充滿生力的肌體一路游梭過去。最后停留在他修長手指間那一枚純銀色的戒指上。
玄門?
他眼神幽深地注視片刻,手中瞬息間凝起一股寒霧。
四周的火焰忽然凍結(jié)了,反射出幽冷的光芒,冰霜迅速蔓延,魏瑄的臉色變得蒼白,發(fā)絲睫毛上也結(jié)上了冰花。
隨著冰雪的侵蝕,戒身上隱隱浮現(xiàn)出一圈細小的銀光,似纖細的文字乍然一閃。頓時四周冰霜崩裂,化作無數(shù)細碎的水晶炸開,霜霧騰起。
那黑袍人驟然收手。周圍的火焰又恢復(fù)如常。
他冷冷地想,這指環(huán)居然施有玄門秘法,謝映之果然料事如神。竟無法摘除這枚指環(huán)。
接著,一件純黑色的斗篷覆蓋在了魏瑄身上。
黑袍人抱著魏瑄出來的時候,賀紫湄正不安地等在冰湖上,雖然知道四周都已經(jīng)布下障眼法陣,看不見他們,但是今晚的屢屢失利還是讓她非常挫敗。
“主君!彼吹轿含u,敵意暗生,“為何不殺了他?”
當時魏瑄對她說的那句‘我不殺女人’,她現(xiàn)在想來還心驚膽戰(zhàn)。此人竟然能透過人傀,看出幕后的操縱者?
黑袍人淡然道,“這個少年能使用玄火,秘術(shù)天賦極高。我要帶他回去!
賀紫湄低聲吸氣道,“屬下斗膽,他戴著玄門指環(huán),會把玄門的人引來,曝露我們的行蹤!
“如果我就是要讓玄門的人找上來?”黑袍人泰然道。
賀紫湄一驚,“主君是想用他為餌?”
黑袍人冷道,“一個謝映之抵得上十個北狄部落!
***
因為忽然降落的霜雪,火勢稍稍減弱了,魏西陵率軍開始清理火場。
蕭暥剛站起身來,想要過去探看,忽然不遠處的草坡上躥過一個毛都被燒焦了的灰色絨球。速度還奇快。
“蘇蘇!”
蘇蘇撒腿跑得飛快。
蕭暥回頭一看,凌霄就在不遠處的草坡上。來不及想,翻身上馬,疾追而去。
另一邊,魏西陵在清理了神廟廢墟后,士卒在灰燼中找了幾遍,也沒有魏瑄的影子。
“不會是燒化了罷?”丙南面色蒼白道。
魏西陵蹙眉,即使是那些被火燒化的尸胎也至少還留下痕跡。但神殿里連痕跡都沒有。
而且玄門指環(huán)水火不避,此刻玄門指環(huán)也不翼而飛。
魏西陵凝眉思索著。
就在這時,云越急匆匆進來,“將軍,主公不見了!
魏西陵立即回到剛才的草坡上,只見才片刻功夫,草地上只剩下蕭暥披在肩上的鹿皮毯。上面飄了些許霜花,還沒積起來。
魏西陵略一思索,“凌霄何在?”
云越這才發(fā)現(xiàn),蕭暥的坐騎也不見了。
魏西陵心中有了底,俯身查看草地上的馬蹄印,然后利落道,“云越,調(diào)一百親兵隨我去。”
……
一路跟隨著馬蹄印走走停停,花了一天的時間,已是薄暮,飛雪茫茫中,眼前出現(xiàn)一片寒霧裊繞的林子。
云越觀察片刻道,“將軍,這地方有些不對勁!
魏西陵早就發(fā)現(xiàn)了,林間沒有鳥鳴聲,草原上常見的野鼠黃羊也不見蹤跡,一片詭異的寂靜,連吹來的風都帶著朽草腐藤的氣息。
這是個死地。
他立即取出地圖一看。
果然,望鵠嶺到了。
“將軍,主公進嶺了!痹圃讲榭戳笋R蹄印。
魏西陵劍眉緊蹙,望鵠嶺,溯回地。
謝映之在信中再三囑托,不可以進入望鵠嶺。否則一切莫可知。
蕭暥倉促間沒有地圖,不知道此間是望鵠嶺,看來已經(jīng)進去了。
他斷然道,“云越,率軍在此等候接應(yīng),并速派人回營地送消息!
然后他翻身上馬,“余下的人,隨我進嶺!
***
野芒城
劉武昨晚沒睡好,半夜里被謝映之拽起來上城墻放鴿子,呃不,放鷂鷹。
于是回去睡了個回籠覺,這一覺醒來,天色已經(jīng)大亮,才想起來謝大名士還在城里,不能怠慢了,趕緊抓來個士兵問道,“先生呢?”
“謝先生昨天半夜里就出城了!笔勘。
什么?劉武一愣,算是明白了,謝先生真是神仙,都不用睡覺。
北狄草原。
阿迦羅回到王庭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片狼藉的焦土。
一場大災(zāi)過后,尸橫遍地,到處都是血肉模糊、垂死掙扎的士兵,他們有的拖著殘肢斷腿在等待巫醫(yī)的救治,有的肚子上還插著刀劍,在霜凍的土地上等死。
中原人不僅殺戮而且打劫,就像北狄人每年對中原的邊郡所做的事一樣,現(xiàn)在一股腦兒全都倒回到他們頭上。
劫后余生的部眾,驚慌失措地看著這個背后一道猙獰的傷口,滿面焦黑的人,跌跌撞撞地走來。
一名巫醫(yī)拿起手中的藥匣剛要上前,阿迦羅擺擺手表示不用。
他穿過血流漂杵的狼火市,回到營帳里,才一天功夫他的大帳已經(jīng)滿地狼藉,面目全非。
胡桌掀開,箱子翻倒,那些他精心為蕭暥置辦的珠寶首飾被劫掠一空,只剩下那些綾羅綢緞的華麗衣裙,被潦草地扔在地上,上面還有軍士的戰(zhàn)靴踩出的泥腳印。
其中蕭暥大婚當日穿的那件錦衣,劫匪們粗暴地用刀撬下鑲嵌在衣襟袖口裙擺上的珠玉黃金。刀還沒擦凈,斑駁血跡染在了蜜合色的裙上。
阿迦羅忍著背后的傷痛俯身撿起那羅裙,湊近鼻端,輕柔的錦緞間依稀留著他發(fā)間蘭芷般的淺香,更揪得阿迦羅心中一陣抽搐,陣痛與暗恨交錯糾纏。
心痛的是,他大婚穿的衣裙被如此粗暴作踐,憎恨的是,踐踏它們的,卻正是他的士兵!
阿迦羅一件件收拾起散落滿地的物什,這是他們新婚的大帳,一起生活了七天的地方。他在這里抵著一刀穿心也要探幽覓香,在這里抱著他耳鬢廝磨,夜夜繾綣達旦。最終,沒想到同床異夢,蕭暥要的竟是這個結(jié)局!
大帳中央,古琴還在,琴弦已斷,琴骨已裂。
他的手指撫過琴弦,發(fā)出錚的清響,不知蕭暥最后給他彈奏的那一曲,究竟懷的是什么心思?
琴案下藏著一支發(fā)簪。
藏得很好,才免遭劫難。
看來蕭暥對他手下那幫匪兵的脾性是摸得很透了。
他握著那簪子,上面還纏繞幾縷青絲。
他捧在心尖上的人,最后狠狠一刀剜入他心底。
他不在乎被車犁背后捅了一刀,卻在乎那只遞刀的手,修長秀勁,幾曾入夢。
這個結(jié)局,蕭暥終于滿意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