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略?不……,侵略是不同族裔之間,是妖族侵我土地,掠我民眾,而你我本是同族,不必提起數(shù)萬年前諸事,這八千年來,城池今年歸此國,明年歸他國,彼此之間血脈相連,文字相通,皆是媧皇之后裔,本就是一族!
“本是背叛,才有此般模樣!
李翟掌中之劍拔出,指著前面的城池和天陽子,道:
“道長為的是蒼生,還是家國?!”
“那么,我可以如此告訴你——”
“我李翟,絕對不會成為你口中所謂討伐外族,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名將,因為千百年后的人們將會認可且熟悉【人族大一統(tǒng)】的理念,在那個時候的孩子們,將會如此稱呼你我這一場戰(zhàn)斗——”
李翟的聲音頓了頓,如此回答道:
“內戰(zhàn)!”
只是大一統(tǒng)之前的內戰(zhàn)罷了。
秉持為了家國和百姓而必死之念的天陽子,在李翟的身上同樣看到了那種為了某個理念而執(zhí)著的光華,他有無數(shù)的反駁,可以從各種言辭,大道,理念上來挑出李翟的漏洞,可是親眼見到秉持大愿之人,卻是知道,任何的言語反駁,都只如落在他身上的灰塵,會被他抬起手指盡數(shù)拂去。
然后依舊堅決地揮舞著劍,如此之將,堪稱神鬼一般。
天陽子嘆了口氣:“道不同,不相為謀!
“所以,齊無惑道長,也是覺得可如此。”
“后世蒼生者,是否比起這個時代的蒼生,更為重要?”
“值得犧牲這一代生靈的一切,只是為了后世陌生的生靈?!”
齊無惑沒有反駁天陽子,只是想了想,道:“天陽子道長,可否隨我一觀。”
“貧道之回答,沿途便可以盡見之!
天陽子垂眸,看著前面那無盡兵鋒,知道自己就算是留在這里,也不會離開,只是耗盡了自己的性命根基,拖死這一部分兵鋒,城池終究會破,他索性灑脫一笑,道:“好!
“貧道相信你,也相信威武王!
一只白色仙鶴飛出,天陽子盤膝坐在了仙鶴的背上,仙鶴振翅騰飛起來,齊無惑腳下的巨蛇也騰空而起,隨其飛遠,李翟掃過前面沒有一切防御和防備的城池,未曾率軍進攻,只是駐扎原地。
將此城池,圍而不攻。
仙鶴振翅,倏忽百里,天陽子盤坐于仙鶴的背部,神色縹緲,齊無惑和他一起前行,見到了這邱龍國的一座座城池,見到了這里的百姓生活,齊無惑道:“李翟所為的,并非是單純的攻城掠地,而是天下一統(tǒng),只攻克軍伍,不傷百姓。”
“而收繳世家,審判權貴,打開糧倉,救濟百姓!
“道友覺得如何?”
天陽子冷然道:“只不過是安撫百姓,以免后方起火之事罷了!
“他們孤軍遠戰(zhàn),若不如此的話,百姓起義,鬧僵起來,總會令其腹背受敵,是大敗之理!
齊無惑不答,只是又帶著他前往另外一座城池,這城池是邱龍國之中一處大的繁華之地,道人指著這城池,道:“此城乃是兩年前為李翟攻克,天陽子道友覺得,此城池如何?”
天陽子遠遠望去,見到了這城池繁華至極,人潮如織,似乎絲毫沒有受到戰(zhàn)亂的影響,依稀比起許多年前,自己曾經(jīng)來過這里的時候更為繁華許多,天陽子沉默下來,他的心神動搖,緘默了下,回答道:
“此城乃是商賈云集之地,哪怕是神武國,也是看重此地的繁華,這樣好的地方,若是不好好發(fā)展的話,豈不是暴殄天物,聽聞現(xiàn)在執(zhí)政的是秦王,秦王聰穎,自然也是知道這樣的道理!
齊無惑沒有對天陽子的回答,只是帶著他再度前往另外一處地方。
黑蛇和仙鶴,就仿佛是循著李翟的行軍路線前來一樣,固然,必有征戰(zhàn)殺戮,必有死傷,但是卻不動百姓,不擾平民,甚至于削減原本邱龍國的繁雜賦稅,將諸多冗雜的官員精簡,選拔非世家出身的能臣。
這都是李威鳳所做。
一路行來,大城小鎮(zhèn),鄉(xiāng)村農戶,皆已見到了。
天陽子見到了百姓生活依舊如常,見到了秩序沒有被破壞,至少整體上是祥和的,百姓的生活仍舊還在正軌,這道人緘默許久,他看著齊無惑,道:“既然如此的話,汝等為何,要侵攻我邱龍國!
齊無惑仍舊不答,只是伸出手,指了指神武國的方向,仍舊是道:
“請隨我來!
天陽子隨著齊無惑,一起跨越了兩國的國境之處,飛過了層層的山巒,這個時候,天陽子頭發(fā)已白了,只是他踏入了絕地天通之陣核心處的時候,神色就隱隱動容,秋末的風掠過天空弓,騎乘在仙鶴上的道人袖袍翻卷。
他的眼睛瞪大了——
一片金色的麥浪沖入了眼底。
他看見了——
看到了土地在幫忙百姓,看到了類似于土地的神靈笑著看顧一地一地的人們,麥浪如海洋一般,他看到了天地之間的浩蕩氣運,看到了神武國哪怕是尋常的百姓,皆是有緞子衣裳,看到了前所未的穩(wěn)定的陰陽之秩序。
聽到了孩子們唱誦的道門歌謠,感覺到了那浩瀚磅礴的,遠遠超過邱龍國的繁華盛世之景。
天陽子失神許久,不知為何,隱隱有一種悲傷之感。
啊……
就只是那短短百余里的間隔啊。
為何,為何我國中的百姓過得如此之苦,為何,為何我國之中的百姓不能如此衣綾羅,不能夠人人識字,不能夠人人都學得一身本領?
天陽子隱隱有一種悲傷到了落淚的感覺,那道人坐在玄蛇之上,背后萬家燈火,麥浪如潮,道:“這便是,我的答案了。”
“為了人間一統(tǒng),各處百姓皆如此!
“為了止住抵御,即將到來之劫。”
天陽子看著這一幕,他心中的決絕和戰(zhàn)意似乎要消弭了。
可是……
齊無惑詢問道:“道長問了的問題,我已回答了,那么,我也有一個問題!
“你為的,究竟是邱龍國的百姓!
“還是邱龍國的王族宗廟仍在?”
這個問題卻是凌厲,如同雷霆一般砸落在他的心底,激蕩出無數(shù)的漣漪。
為了百姓好,似乎應該投降,讓百姓來過這樣好的人生。
唯獨是為了國祚和宗脈,才需要如此。
天陽子忽而笑起來,他先前的戰(zhàn)意和獨自守城的決然,仍舊存在,卻有最后一個問題浮現(xiàn)出來,他抬眸道:“但是,你要我,將我之國家,黎民百姓,交給你的口頭承諾?”
“那是無數(shù)的百姓,不是一個數(shù)字!”
“是我一國的黎民,我斷不可能因為你白白所說就相信,縱然皆是一族,可是你能夠保證,彼時我國中百姓不會被排斥,不會因為這千百年的仇恨而被排擠,被打壓做三等人?”
“你描述的道路很好,但是我不能夠相信,我國家之未來,自該是我國家之百姓奮戰(zhàn)而得來,我不可將未來,交給旁人!
道人看著他,道:“但是,你可抵抗威武王兵鋒嗎?”
這一句話讓天陽子的臉上露出了痛苦之意。
為了邱龍國國祚仍舊存續(xù),為了百姓不至于成為亡國奴,縱然見到了如此好的未來,他心中只有悲傷,而沒有舉國投降之念頭,只是這一句話之后,終究還是開始猶豫——
究竟是動用那最后的手段,以這最后的州城為一擊,讓百姓退走,而后以陣法喚醒無數(shù)的陰魂魂魄,和邱龍國最后的兵將一起反撲,赴死攻擊神武國的兵將,爭取最后的一絲絲機會。
還是說放棄。
你為的是百姓。
還是說宗族?!
這個問題如同雷霆轟鳴。
隨著他一起赴死的是兵將,是百姓的兒子,那么最先撤走的又是誰呢?
可是,百姓也要撤走……
可到了那時候,等待著他們的是什么呢?
天陽子垂眸。
太上玄微道:“兄弟睨于墻,御侮于外!
“皆媧皇之后裔!
天陽子嘆了口氣,他看著前面的道路,道:“那么,齊無惑道友,我有最后一個問題了,如果,如果我們確實是歸于一統(tǒng)了,你又要如何保證人間能如你承諾的那樣呢?”
“你是方外之人啊……”
“你這樣的道行,不會摻雜人間之事太多的!
“威武王他們若是讓人間涂炭,若是這樣的繁華和和平,只是短暫的夢幻泡影,又如何呢?”
這個問題很簡單,卻讓齊無惑不知道該要如何回答。
天陽子擔憂的是,往后人間一統(tǒng),反而讓君王恣意妄為,沒有勢力可以遏制住,齊無惑現(xiàn)在遵循的,始終都只是【無為之道】,若是如此的話,他不知道自己會怎么做……
口頭承諾,天陽子不會認可。
一時間沉默無言,天陽子的最后一問,讓齊無惑面對了一個自始至終被忽略的地方,那就是,人間對于他來說,是如何?他對于人間來說,又如何?
道人閉著眼睛。
天陽子等待著他的回答。
齊無惑伸出了手指,沒有指著天空,沒有指著大地,只是指著這人間。
答案似乎已經(jīng)在他的心底了。
從一開始的游歷于世,到入世歷練。
雖然入世歷練,卻總是疏離于外。
之后,自仙而化凡,終于和人間氣運相合,走在人間。
人們的聲音在耳畔,風吹過麥浪,帶著香氣。
他一路行來,如同種下一棵樹,一朵花,這一朵花已經(jīng)伸展開來枝葉,樹枝,已經(jīng)要盛放了,但是道人卻沒有看到這花朵,如同隔霧氣一般,此刻天陽子之論道,讓齊無惑將要見到這花。
神武九州城池之中,九鼎之首忽而自然震顫。
樹下伏羲微微垂眸,嘴角勾起,懶洋洋道:
“火天大有,順天依時,大吉。”
“非絕,不足以稱呼為御。”
“人間界,該有了……”
一聲聲鳴嘯,九座石碑次第亮起,順著人道氣運朝著外面蔓延,自州府,至郡縣,如血脈,如筋骨,聯(lián)絡了整個凡塵人世,于是一座座州城的城池鼓樓震動,上則山川地祇,中則煙火社令,下則城隍陰司,齊齊亮起流光,似乎有無邊燦爛,澄澈明凈,籠罩人間。
為此人間立心,為生民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