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道人聲音微頓,道:“道友,這一次,請看著他的選擇吧。”
玉妙持劍,道:“你既遵循修道者無為之念,為何阻攔我?”
少年道人道:“無為以順蒼生之念!
“卻也無不為!
“無不為,以護(hù)蒼生之念!
“無為無不為,本是一念之間的輪轉(zhuǎn)。不可憑借力量將自己的意志凌駕于蒼生,萬事遵循生靈之念,隨其本來心念而動,是無為;可若遇不平之事,不為自我的欲望而拔劍,則可無不為!
“是如何選擇,是該要他自己決定的,道友!
同一師門的兩名道者對視,而少年道人仗著掌中之劍攔下了玉妙一劍。
在他的背后,楚鴻圖看了一眼玉妙,亦如當(dāng)年一樣決然。
吞服了斷腸草。
第15章 太上之名!
曾有這樣的故事。
故事里面的人,年少驕縱,是一地富戶,家中有些財物,卻是因財而獲罪,家為仇寇所害,滿門皆死,唯獨(dú)些許在外仆從,還有當(dāng)年那少年之人茍活下來,在山中以果實果脯,以泉水解渴,卻天資縱橫,效仿山間白猿而修行吐納。
復(fù)仇之后,卻不知道該做什么,老管家希望他繼續(xù)做富戶。
可已習(xí)慣于山高云遠(yuǎn)的少年做不得什么老爺。
于是將討回來的萬貫家財盡數(shù)散給百姓。
獨(dú)自斜躺酒樓之上,看云追月,大醉逍遙。
醒來之后,看著那車上金銀盡去,只剩下了數(shù)枚銅板,都不夠酒錢的,可是一眨眼,就連那三枚銅板都被小小頑童抓了便跑,去換了糖葫蘆,少年俠客怔住,旋即卻只是放聲大笑,年僅十七的少年背著刀,先是去酒樓刷了三個月的碗筷,這才攢夠了些錢,乘著商隊的車,前去江湖。
此生逍遙,按刀長嘯,曾經(jīng)邀龍君共飲于山河之畔,曾經(jīng)為救一不識之人而入絕境。
有過年少之時,比武招親時想起來都不禁微笑的事情。
也曾經(jīng)鮮衣怒馬,快意恩仇。
不到百歲而成就真人基礎(chǔ),年少自傲,拒絕了玉皇符詔。
因有災(zāi)劫,不想要讓那少女和自己一同赴死,選擇了將她擊昏,交給同伴。
自己獨(dú)自去面對那屠殺蒼生以成自己之道的魔頭。
直到最后自廢道基,斬出一刀,那一刀斬斷了熾烈的熔巖,也斬斷了自己的仙人之路。
無數(shù)的過去紛紛涌上心頭,真實而刺痛,楚鴻圖看著自己的雙手,看著這一雙蒼老的,已經(jīng)有皺紋的手掌,腦海之中想到的,卻是那一世自己年老將死,而那少女則是一改往日逍遙隨性,只在百余年間,連連破境,兩百余歲已破開人仙境,成就地仙之境界。
可自己那一刀斬破了層層道基,只能感知到自己的元炁不斷散開,再不能凝聚。
壽盡之時,自己看到的,是那少女痛苦不甘的視線。
明明是天性疏狂豪邁的游俠,此刻卻有大滴大滴的淚水滴落在滿是皺紋的手上,他抬起頭,看到不遠(yuǎn)處的少女,亦如千年之前的模樣,雙目之中仍舊是痛苦而不甘,這八百年來所有的事情都浮現(xiàn)在心中,眼底悲苦悵然:“你又是,何苦如此……”
少年道人手腕微動,掌中之劍提起。
這柄劍看上去仍舊樸素。
卻能橫壓已修持八百年的地仙之巔的劍。
玉妙已淚流滿面:“當(dāng)年那魔頭是我要追殺,是我見他殺戮蒼生,但是為何最后是你廢了道基……都是我的錯。”楚鴻圖卻忽而放聲大笑:“錯了,我殺他,不是為你,而是因為他所作所為,我輩既然修道為俠,見妖魔,怎么可任由其恣意妄為,自當(dāng)按刀而斬!”
“行俠仗義!
“若是只圖自身的安穩(wěn),結(jié)廬而居便是,行什么俠,仗什么義!”
楚鴻圖按著刀,抬望眼,看著這曾經(jīng)被他保護(hù)的城池,忽而道:
“八百年,好長的一夢……”
“妙兒,你和陰司做了什么交易,竟然能讓我轉(zhuǎn)世為人!
玉妙沉默,回答道:“……人間亦有大妖魔,十大陰帥力有不逮之時!
“我為他們執(zhí)劍!
“凡征戰(zhàn)八百年,斬妖除魔,掃平鬼氛,維系陰陽,以定生死間隙,以此戰(zhàn)此殺,換取陰德,以令你轉(zhuǎn)世,陰司閻羅并不講求任何其他,只看陰德,即便是有大陰德,也決不允許任何還陽之事!
楚鴻圖道:“難怪我總見你偶爾離去,回歸之時常常有氣息不穩(wěn)。”
“但是,你覺得,轉(zhuǎn)世之后的我,當(dāng)真算是我嗎?”
玉妙回答道:“修者壽數(shù)漫長,只要能入人仙境界,動輒千年,輪回不過只是失去記憶,難道人世間的人會因為自己的伴侶重傷失憶,就會將他拋下而不管嗎?”
楚鴻圖黯然,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反駁眼前的少女,只是道:
“可是,你這八百年,何其之苦……”
“不苦!
楚鴻圖看向齊無惑,問道:“小友覺得,輪回之后,可還是那個人嗎?”
少年道人思考許久,不能得到答案,因為玉陽子已經(jīng)被擊碎玉牌,抹去了那些記憶。
但是玉陽子還是玉陽子。
而玉妙和純陽被老師收取了玉牌,短暫封印了相關(guān)的記憶,可他們的秉性也依然如舊,并不曾因此而變成了其他的人。
于是他許久之后,也只是回答道:“也不知,如果說仍舊是那個人,其實和常人短暫遺忘記憶沒有區(qū)別的話,那么仙佛封閉自己的真靈轉(zhuǎn)世,不會被稱為【歷劫】;但是若真不是一個人,那么也不會存在有【歷劫歸來】這個結(jié)局!
“我覺得,是否一個人,應(yīng)該看最后之我,是否仍舊為【我】。”
“若是沉淪于諸苦記憶之中,那么就不再是我,可若是哪怕千百年輪回,而【我】不變,那么就只是一段歲月,一段經(jīng)歷,于我無礙!
楚鴻圖呢喃許久,放聲大笑:“哈哈哈,好一個我之為我,好一個歷劫歸來!
“看來這八百年,確實是一場大夢輪轉(zhuǎn)!
“好!此事就到此為止,不想了,我的腦子也一直都不怎么好!
“小友,我知地府之中有陰德,我當(dāng)年救人而死,也算是有些陰德吧?哈哈哈,都給你了,但是現(xiàn)在我還要向你求取一物!崩险呱斐鍪,拿起了虛空之中被先天一炁托舉而浮空的杯盞,里面有清澈地沒有一絲絲雜質(zhì)的水。
老人自腰間取出酒壺,將其中的酒盡數(shù)傾倒,而后將忘情水一半倒入其中。
另一半舉起來遞給眼前少女。
玉妙看著他。
老者笑容燦爛,亦如當(dāng)年那大笑著跌倒的少年豪俠,亦如曾經(jīng)為一面之緣的人而鏖戰(zhàn)到身披一十八創(chuàng),月下飲酒,彈刃而歌的少年人,意氣風(fēng)發(fā)。
坦然看著眼前仍舊風(fēng)華絕代的少女,道:“來吧!
“喝下這忘情水……”
“八百年的執(zhí)著,八百年的迷惘,盡數(shù)都放下吧,一場大夢當(dāng)醒,忘記這些,然后重新做回當(dāng)年那個持劍逍遙,天下萬物,無不可斷者的劍仙!
玉妙看著眼前的楚鴻圖,似乎麻木卻又似乎早已經(jīng)預(yù)料到這些,接住了杯盞。
但是卻怔怔不能言。
楚鴻圖端著忘情水,看著這其中的水,年少時的一見鐘情,行走江湖時的吵吵鬧鬧,生死相隨的坦然,八百年的漫長,以及自己這存在對于眼前少女八百年的封鎖,他眼底的復(fù)雜,少年道人尚且看不明白,那是眷戀,亦是嘆息,最后老者仰脖,將忘情水,豪飲而盡。
酒壺落在地上。
這是作用于元神之物,楚鴻圖閉上眼睛,恍然許久。
他醒過來了。
這是個青衫的老者,坐在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里。
他茫然,他疑惑。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眼角有淚。
但是他似乎覺得,自己的壽命要盡頭了,自己要死了啊。
要死了。
所以,死之前要做什么?
他抬起頭,看著天空,天空悠遠(yuǎn)而空闊,讓人都忍不住沉醉其中,他看著山,看著遠(yuǎn)處遼闊的大地,他忽而站起來,血液似乎沸騰,壽命要盡了啊,他想著,但是這天下如此的寬闊,如此的美好,他看到有人牽著馬,看到旁邊的獅子紋路戰(zhàn)刀,一把提起了戰(zhàn)刀。
而后本能地騰飛而起,落在了那馬之上,駿馬長嘶,他一抬手,把身上的金銀全部扔給了那馬販子,后者驚喜不已,卻是用不得這許多錢財,那老者卻已抬手以刀鞘擊打馬身,駿馬長嘶鳴,猛地朝著前面奔跑出去,那老者白發(fā)蒼然,卻如少年豪俠,放聲大笑。
“天下風(fēng)云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
“鴻圖霸業(yè)笑談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復(fù)又轉(zhuǎn)調(diào),嗓音蒼涼灑脫:“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
“塵事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
手中有刀,胯下駿馬,前方是道路,何處不是天涯,老者胸中開闊,忽而一震,已經(jīng)停滯了百年的先天一炁境界推動,自然而然,破關(guān)而成真人,白發(fā)轉(zhuǎn)黑,面貌皺紋散去,駿馬放聲長嘶,重新回到青年模樣的豪俠按刀,快馬馳騁,我心自在,放聲大笑。
斷腸草霸道,縱然是破境已成就真人,也只不過是三日壽命。
但是三日壽命,那又如何!
要持快刀,要騎乘快馬!
要循著天的盡頭去狂奔。
去一路馳騁。
去追至我心之盡頭。
直到死在道路,埋骨荒野,地為席,天為被!
少年道人和玉妙站在了高處,看著老者騎乘快馬離開,看著他破境,看著他縱然只剩下三天壽命,仍舊不覺得可惜,看著他雙眼明亮,那種瀟灑恣意之情,讓人嘆息遺憾,少年道人持劍,似乎明白當(dāng)年師姐之逍遙為何會和這樣的人相伴。
玉妙持著手中的忘情水。
這是這樣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個被父母拋棄的少女,被賣到了風(fēng)塵之所在,險些就去做了那賣笑賣身的娼妓,卻是以簪子劃破了臉,把自己破了相,被打得半死關(guān)在柴房,看著外面的風(fēng)月,掙扎著求生,爬出來的時候,覺得外面天地廣闊,真是好看。
而后遇到了一位老者,被帶著游走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