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和我道左相逢,連續(xù)輸給我三次賭局,把這個枕頭給我抵債了,左右不過只是一個睡覺用的器物,不值什么錢。”
“無惑你倒是也不用在意。”
“反正我記得,這個枕頭應(yīng)該不止一個,約莫還有一個的,下次我見到他的時候,再討回來就是了!
齊無惑收斂疑惑,斟茶倒水,對老者態(tài)度和先前一般無二,并未因心中知曉其身份而變得越發(fā)尊重,也不曾因夢中經(jīng)歷而變得輕佻傲慢。
手捧茶盞,回憶過往,自語道:
“世間妖魔鬼怪,妖不過是野獸通靈,也有生死!
“鬼不過是執(zhí)念留存。”
“可……”
齊無惑言語沉默,雙目微闔,夢中那似真似假的畫面在自己的腦海里面翻騰著,七十年來荒唐夢,讀書,入官,出將入相,繁華紅塵,帝王將相,功名美人,盡數(shù)自身邊流過,忽而正坐,斂容,詢問道:
“敢問老丈,世間當(dāng)真有神仙否?”
老者嘴角微笑收斂,答道:“有。”
少者復(fù)問:
“可得長生否?”
老者整理衣冠。
正坐,斂容,對而答曰——
“可!
第9章 不算食言
兩次問答。
回答越發(fā)簡練。
齊無惑于是起身,抬手手指相對,行禮下拜道:
“請老丈教我!
老者受了他一禮,然后抬手將他攙扶起來,笑道:
“看起來這夢里對你頗有好處,所以受你一禮!
“但是你求的東西,我沒有辦法教你。”
“大道長生是要找,是要尋的,不像是人間的老師教導(dǎo)學(xué)生那樣,你想要便能給你,也不是一本書,你拿到這本書,看到了,就會了啊!
“你我的緣分不在這里”
而后無論如何不肯再談?wù)撨@些東西,齊無惑的秉性,并不是得寸進(jìn)尺,強迫詢問的人,故而也不再繼續(xù)下去。
老者吃完飯菜之后,又去院子里泡茶喝。
齊無惑閉目回憶那夢中的經(jīng)歷。
具體某年某月經(jīng)歷的事情,已經(jīng)散去淡忘了,唯獨幾件大事之后的自我領(lǐng)悟還殘留,夢中的時候,各國的爭鋒,妖族的強橫都有,但是仔細(xì)回憶,夢中的人間似乎并沒有修行之法,似不合理,凡人如何和妖怪征伐?
看來終究是夢境,夢里的世界,或許和自己認(rèn)為的世界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齊無惑見過野獸通靈化身的妖魔,所以妖國仍舊在,齊無惑知道有科舉書卷,所以有,但是他那時不認(rèn)為有神仙道法,所以夢中關(guān)于此節(jié)尤其模糊。
可是那位山神瓊玉又是為何?
齊無惑不知。
夢中事與現(xiàn)世關(guān)聯(lián)如何?
齊無惑亦不知。
只是閉目安坐,心神平和,氣息悠長。
仿佛能感知到風(fēng)吹過竹林的聲音,仿佛能夠感應(yīng)到外面的雪花慢慢消融的聲音,能聽到八百里風(fēng)掠過鎮(zhèn)子外山川小道的感覺,仿佛看到了幼年所見妖魔之國,人間慘劇,看到了自己七十年狼藉,終究不過棋子,未能真正做出些什么。
然,一路不通,尚有他路。
慢慢地,齊無惑眉宇舒展,神色平和。
眉心之中,自有靈光滋生出來。
老者正在泡茶,抬眸看去,微微頷首:
“養(yǎng)神有靈,約莫是五十年的養(yǎng)神道行;現(xiàn)在又能自發(fā)運轉(zhuǎn),看起來縱然不遇到老夫,以他的悟性,也會接觸到修行的事情啊!
“不過,精氣神三者之中,一強二弱!
“雖然有了向道之心,卻有隱患,不是好事!
“一不小心,卻去給城隍勾走,做了陰神。”
“如此,離去之前也該再給他一場機緣……”
老者云游天下,點化蒼生,齊無惑能在一場大夢之中,打破自我凡心,他也已滿足,不會再做那種拔苗助長的事情,緣盡于此,本來就要離開的。
但是沒有想到齊無惑的表現(xiàn)比他預(yù)料的還要好些。
夢中的所作所為,一如本心。
善者仍舊善,惡者也不會改變,那是一種明心見性,見此一生的法門,自神女處得到了功法之后,齊無惑的五十年養(yǎng)神功夫,和真的苦修了五十年沒有多少區(qū)別。
不過,常人五十年的養(yǎng)神功夫。
一夢而成。
也難怪這個枕頭會直接碎裂開。
老者點頭。
……
齊無惑安心正坐,不知不覺進(jìn)入了一種似夢非夢的狀態(tài)之中,冥冥之中意識仿佛升高了,“看到”了家的周圍,“看到”了來往的行人,天高云淡,忽而“看到”外面似乎有一輛馬車在巷子外面停下。
而后一人下了馬車,正朝著自己家而來。
明明隔了至少五百步,齊無惑卻一眼看到了那人的模樣。
“那是栗璞玉?”
栗璞玉是蘇先生門下的弟子。
而栗家是城中第一大戶,數(shù)年前突然到來這里,家中有千金之財,很快就置辦了很大的產(chǎn)業(yè),又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了名士的門下讀書,出入都有那些江湖上的好手保護(hù),儼然是一方豪強的模樣。
齊無惑雖然素來和他們沒有什么交集。
但是畢竟對方是蘇先生的弟子,而且似乎是直接來找自己的,不可以失禮,所以打算去開門,心神一動,忽而下墜了似的,就像是在夢中,而后要起身一樣,身軀自有反應(yīng),自然而然。
……
栗璞玉腳下踏著污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面走。
“可惡……”
“真是難走。”
這里是城鎮(zhèn)的邊緣處,居住的人口不少,人來人去,又加上土路上塵土永遠(yuǎn)沒法子掃干凈,雪化了摻入泥土變黑,變黑又和雪,和冰混在一起,臟且不說,很難下腳。
栗璞玉看著自己的鞋面上沾染了黑漆漆的臟雪,眼角一直在跳。
這個可是在府城天織坊定制的靴子。
而今物價,白面十斤,價銀子十錢。
冬日煤土七小車,也才銀二錢一分。
而單只這一雙靴子就已經(jīng)有三兩銀子了。
相當(dāng)于一糧倉看倉人一年的薪水!
這個時候就很羨慕旁邊這個家中雇傭的江湖好手了,腳步踏著臟雪也不會踩塌下去,一雙鞋子和衣擺仍舊是干干凈凈。
“呼……”
栗璞玉收回視線,呼出一口氣,壓住了心中煩躁。
抬眸看著幾百米外的破屋子。
今日二叔從京城行商歸來,數(shù)日后家中大宴,可是父親卻要邀請這個連夫子的門都沒能踏入的破落戶;非但是要邀請,還要自己親自來登門拜訪。
自己什么身份,眼前這窮小子什么身份?
隨便喊一個下人來,這窮小子怕不是要畢恭畢敬的了。
要自己親自來?
但是父親在家中積威深重,栗璞玉不敢不聽,哪怕心中不愉,也還是老老實實過來,這五百步的距離,比起大路上的五里都來得艱難,最終好不容易站定在了,吐出口氣,額頭已是出了些汗。
拍了拍臉,讓臉上堆積出和善可親的笑容。
一只手抬起叩指敲門,一只手拉著這只手垂落的袖口。
手指還沒有落下。
吱呀聲中,木門已向內(nèi)打開,仿佛來人未卜先知,栗璞玉的手指恰好就擦著門而滑落,院子里面的花樹隨風(fēng)而動,花瓣夾雜白雪,落在開門那少年肩頭,一身簡單布衣,黑發(fā)整潔,雙目安然漆黑如星子,安靜看著栗璞玉。
候客久。
栗璞玉怔住。
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這,這是齊無惑?
他在那一瞬間仿佛看到了蘇夫子,仿佛當(dāng)年年少走入了京城,看到那巍峨城池一般的平和沉靜,一時間甚至于有了幾份膽怯,就連身體都似乎僵硬了。
“栗兄,所來何事?”
齊無惑開口。
栗璞玉方才意識到了自己要做什么,先是本能抬手,然后頓住,又下意識拱手一禮,結(jié)結(jié)巴巴道:“齊師兄,是,是家父要我來邀請你,去我家中吃一頓便飯。”
“就只是,只是這樣!
“我的叔叔從京城回來了,也可以聊一聊京城的風(fēng)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