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一見到外袍下遮掩的那口鎏銀匕首,以及蟠龍服上的斑斑血色開始。
當場如被天雷擊中,險些嚇得昏厥過去。
戒備森嚴,堪稱天下禁地的大內皇城!
太子爺遇刺受傷!
簡直駭人聽聞!
要知道,今日可還是顏閣老和譚大都督值守!
兩尊位列山河榜的大宗師,再加上深不可測,日夜巡視皇城的那位大宦官。
六大真統(tǒng)傾力,也不一定能闖得進來吧?
陳規(guī)思緒亂如麻,驚慌之下差點叫嚷起來,卻被太子殿下用眼神及時制止。
這位穩(wěn)坐大位,監(jiān)國二十年有余的儲君面色從容,儼然像是把生死置之度外。
仿佛在當今世上,已沒有任何留戀之物。
就連自身皮囊都不例外。
說是灑脫氣度,勘破大關。
卻更似淡漠超然,無欲無求,無畏無怖。
“殿下,傳召太醫(yī)暗中治傷吧……請以龍體為重!”
陳規(guī)神色糾結,猛然咬牙跪倒下來。
“你侍候本宮衣食起居,常年待在暖閣,偶爾還旁聽些國事秘聞。
難道不清楚專破龍氣護體的冷不防,是什么樣的兵刃?
人道法統(tǒng)下,歷代帝王、儲君、封侯封爵者,皆受龍脈氣運庇佑自身。
其中以前兩者為最!
太古之初,位列九九至尊的人皇,連天帝都要敬三分,漫天神佛地祇,亦要叩拜行禮。
這是大道權柄所在。
雖然往后被削四等,不如往前,可玄洲祖地的磅礴龍脈,仍然無法小覷。
圣人因何無敵?他是這一劫古今三千年來,唯一把人道、武道一肩挑之,且問鼎至高者!
便是神兵道器全力施為,也破不得體魄。
那口冷不防熔煉極致五金,集合四魄,合以九數(shù)。
越是龍脈護身,人道護持,越是如切豆腐,無堅不摧。
你拿它去刺殺四重天高手,未必損得了其人半點汗毛。
可對于本宮而言,此就是鑿陣破軍,所向披靡的十七衛(wèi)軍!
根本擋不住!
白含章輕描淡寫,他亦是武道五重天的堅固體魄。
那襲蟠龍袍更是水火難傷,可以抵擋神兵道器全力一擊。
可瞞過【萬類同心】命格的楊娉兒,卻持冷不防一刀刺入胸口。
“奇士一記神仙手,輕易就壞了本宮苦心維持的平衡局面。
這口刀似附骨之疽,與本宮體內血肉、命元緊密結合。
當世圣手也拔除不得。
本宮不死,乃是最后避開要害,沒讓它再深兩寸,毀去心根關竅。
下棋對弈錯一步,全盤便就難看了,愿賭服輸,本宮并非輸不起耍潑的無賴!
白含章講到最后一句,也不知道想起了誰,忽地扯動嘴角,笑了一下。
“可社稷萬民離不開殿下……”
陳規(guī)意欲再勸,可被白含章抬手打斷道:
“三王入京,自可交托,本宮這幾個弟弟都有大本事、好手段。
當?shù)闷饍闹負!?br />
這番話,讓陳規(guī)臉色大變,他斗膽抬頭望向那位殿下。
只見太子爺兩鬢微白,好像染盡風霜,甚至腰身都有些佝僂。
乍一看,竟有些風燭殘年的衰朽意味。
以四重天的堅固體魄,鎖住一身氣血真罡。
寒暑不侵,無痛無災,可保延年壽數(shù)百余。
本不該如此!
可誰又還記得,太子爺作為嫡長子,很早就開始跟著圣人南征北戰(zhàn)。
也是挽過強弓,降過烈馬,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
甚至在攻打應天府時,主掌運糧軍需之重事。
數(shù)次化解陳洪基的劫營斷后,放火燒倉的狠辣毒計!
“這二十余年,本宮肩挑社稷,把持神器,實則走得很辛苦。
地方怨本宮奪權收賦,抑世家豪強之勾連錯結。
江湖怨本宮禁武立堂,以國法為枷鎖,使其不得快意恩仇。
京官中樞的元老功臣,也怨本宮不體恤他們,提拔無靠山的新貴,青眼一輩子難補缺的寒門貧戶。
九邊留給將種去掙功名,還不夠,年年累加軍餉,真將自己當成土皇帝。
幾位國公個個都講自己勞苦功高,為朝廷流過血,袍澤死了茫茫多。
可密偵司遞上來的折子,堆成山的冤情錯案,字字句句都凝聚著家破人亡的動容慘像。
便是本宮的手足……唉!
本宮有時候也厭煩,想做個廟宇里頭的泥雕木塑,面對萬民眾生的乞求呼喊,可以充耳不聞,無動于衷。
都道景朝烈火烹油,可這大廈梁柱生蟲蛀,遲早將傾。
只圖一時繁華又有何益?
更何況末劫至,四尊臨。
誰又去力挽狂瀾?
指望文臣武將死國門之前么?
本宮乏了,二十年縫縫補補,世道仍未改易半分。
陳規(guī),你看看這偌大皇城,像不像千年的暗室,未見半點光明……”
白含章雙手撐在暖閣欄桿上,夜風吹拂,背影微駝,好似暮年老者。
陳規(guī)淚流滿面,對于太子爺盡力維持時局,無比感同身受。
放眼古今三千年,哪個儲君日夜憂勤,毫無土木、聲色之娛?
兢兢業(yè)業(yè)二十年,未嘗松弛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