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深秋的陽光已少了許多刺熱。
今天下午她一樣領(lǐng)著四個小毛頭外加繃著一張臉的風(fēng)信子,外出採藥草。
前陣子她和長老們討論出接下來冰雪行軍所需要的用藥,并把用藥以及準(zhǔn)備的份量都寫成清單,再帶著五隻小學(xué)徒一起趕工製藥備藥。
下午的採藥進行的很順利,比預(yù)定的時間還要早完成,距離太陽下山還有兩個時辰。
不過她打算今天讓孩子們先回去(由風(fēng)信子帶回營),因為她想留下來做一件事。
「黎明姐姐,不需要我們幫忙嗎?」烏偉一手提著籃子,一手拉拉她的褲子,仰頭問。
黎明笑著摸摸他的頭說:「沒關(guān)係,你們先跟風(fēng)信子回去吧!再太陽下山前我會回去的!
「嗯,先回去了!癸L(fēng)信子扁著臉出聲道,四個小毛頭屁顛屁顛的跟了上去,春熙忍不住說:「你干嘛老是那個臉。垦b酷喔?」烏微也插了一句道:「你知道你那個臉很像踩到狗屎的表情嗎?」
四隻小屁狼立刻嘻鬧鬨笑起來,風(fēng)信子漲紅臉大聲說:「閉嘴啦!吵死了!你們才踩到屎!」
黎明望著他們五個邊走邊吵嘴的背影,笑著轉(zhuǎn)身往離剛才採藥的反方向快步走去。
營里閉門的時間是太陽下山后,她必須盡快。
「我看大體的數(shù)量蠻多的,怎么不叫他們一起來幫忙?反正狼應(yīng)該從小就看慣血肉模糊的尸體,他們不會有心理陰影才對!
「你在說什么?收大體不就幾秒鐘就能完成的事嗎?而且這不是看不看得慣尸體的問題,而是他們還沒到面對生死的年紀!
黎明說完,將手腕上的銀鐲化成法杖,打開陣法直接把自己和小九傳送過去。
下一秒,她們倆出現(xiàn)在一個平原,平原后方的山丘就是她們方才採藥的地方。
下午他們來採藥時,是第一次到這個山丘,離營地有一大段距離,找藥草找到一半時,春姬說聞到一股好大的味道,五隻狼東聞西嗅,沒一會發(fā)現(xiàn)味道的來源,是從山丘下散落在平原上好多具露出白骨的遺體發(fā)出來的。
從山丘上俯看下去,稀稀疏疏半禿的雜草間,有不少具還穿戴戰(zhàn)甲的白骨。
她還看見一縷形貌不全的幽魂飄蕩在平原上。
一陣風(fēng)來,全是陰森森的氣。
吹得五個小孩打一陣哆唆。
于是她決定採完藥要來幫這些遺體善后。
各種尸體她見多了,畢竟術(shù)士的本業(yè)有一半都在殺生。
她環(huán)顧四周,找一塊合適的安葬地,她打算用法術(shù)來轉(zhuǎn)移所有的遺骸到同一個地方下葬,照理說應(yīng)該要徒手搬運才是對死者的尊重,但是她不可能一個人挖搬這么多,時間也不夠。
「小九,你去后邊那個小土包找塊合適的地,我去看看大概有多少個!
「好哦!」小九拍翅飛向后方,黎明一腳高一腳低,不時被石塊絆一下,低頭才發(fā)現(xiàn)不是石頭,而是殘骸。
她猜在這里應(yīng)該是戰(zhàn)場,不然可能就是虐殺俘擄的地方。
因為不只陰氣重,怨氣還很深。
她很慶幸沒讓小孩來這個亂葬崗,對狼來說,生命死掉就是一堆骨頭和一坨肉,但區(qū)別的點是這個生命是怎么消失的。
她小心翼翼的跨過去每具遺體,雖然都化成白骨,可很多都支離破碎,少頭的,斷手的,缺兩隻腳的,地上還躺著不少被血蝕銹的各種武器。
黎明依據(jù)從山丘上看到的距離測算,推估自己應(yīng)該走到中間了,因為中間點比較好施法。
湘家?guī)装倌陙矶紩舆@種收尸的案子,依人頭算錢,而這個人頭是死人的頭,也就是以最后收到幾具遺骸來計算費用,地點從小到兇殺案,大至戰(zhàn)場都有,也不限于人類。
因此湘家一直都有配合的禮儀社,從收尸、入殮、製棺、各種宗教禮儀、火葬土葬水葬海葬天葬,最后家祭公祭,上游到下游一條產(chǎn)業(yè)鏈,吃了大半個國內(nèi)市場。
所以價格還挺貴的。
黎明一直很不解,為什么連這個錢都要賺,術(shù)士就不能至少在收尸第一個環(huán)節(jié)上,算垂憐蒼生或自己積功德,無償貢獻自己的能力嗎?生命逝去后,就變成交易的物品?生前是活的,死后就是個屁。人也好,妖也罷,對生命的敬重何在?
一道金光閃過,一根橙色的鳥羽飄落到她面前,她揚起法杖,對著羽毛點了下去。
一陣無形的靈氣之風(fēng)從羽毛瞬間擴散出去,然后從四八方匯集回來,聚入那片小小的羽毛。
黎明一手握著法杖,一手接住羽毛,再對著羽毛,輕輕吹口氣,羽毛便飛往前飛向玄九所在的方向。
她原地轉(zhuǎn)一圈環(huán)顧四周,看起來沒有漏掉的遺體,黎明重新將法杖化為銀鐲,往回走,這次路平多了。
從古早的趕尸,發(fā)展到藉由法器收尸,的確方便施術(shù)者許多。
接下來是安撫這些亡者,不然之后會造成生者和死者本身的麻煩,亡魂將永遠徘徊在此地。
「還挺多的,大概有好幾百個!
小九拍著翅膀降落到黎明的肩上,朝一整排的起伏的墓丘,用鳥嘴比到。
黎明從腰包里掏出幾粒桃花樹的種籽,和木笛,對小九說:「你找個地方種!
小九啄起種籽,在墓丘幾處分別撒下。
她坐到墓丘前一塊石頭下,將笛橫舉,湊到唇邊。
秋分的晚風(fēng)送來片片紅黃落葉,紛紛拂過她一身白衣,揚起她深棕色的發(fā)尾,也將幽幽的鎮(zhèn)魂曲帶去更遠的他方,平原上的衰草沙沙地響。
她小時候聽過祖母講過的一個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叫桃花源的地方,那里有一大片桃花樹林、藍天綠草、河水依依,住在那里的居民,彼此沒有猜忌、沒有爭吵、沒有謊言和欺騙,更沒有戰(zhàn)爭、疾病,或天災(zāi),日出而做,日落而息。
時光在那里靜靜的流轉(zhuǎn),卻絕世而獨立。
等她進了湘家,被迫學(xué)習(xí)成為一名術(shù)士,才驚訝的發(fā)現(xiàn),桃花源不是故事中的地方,而是的確存在,且位于每個世界的交界點,在上古時期,它曾是許多生靈的避難所,和永久的家鄉(xiāng),也是各界往來的中介處。
但有天,桃花源的入口消失了,再也沒人去過,或找到過。
也許是世間的邪惡矇弊了那塊凈土,抑或是世人的欲望玷污了那座樂園。
所以不愿再和塵世任何生靈,有所交集。
不過,她有機會問到關(guān)于桃花源的事。
黑森狼族就是經(jīng)過桃花源轉(zhuǎn)往妖界,故額上都有一枚紫紅桃花的印記。
當(dāng)年的高陽為了找出逆轉(zhuǎn)天道的方法,而來到桃花源。
只為了再見愛人一面。
飄緲揚遠的悠悠笛聲,彷彿穿過時間,回宕在蒼穹和大地之間,在萬物寂賴的秋分傍晚,靜靜地,細細地,無形地,撫過亡者的嘆息,命運的無情,和不盡的思念。
名聲、權(quán)力、地位、財富、能力、一切的一切的感情,終會漸漸消逝,而歲月依舊無窮。
死亡,才是所有生命最好的歸宿。
西漸的晚霞如紅如火,暮云的邊緣渲染著澄澄的深光,映著滿天紫藍色的穹頂。
倏地,笛聲戛然而止。
「誰?」
黎明怒睜一對藍黃異瞳,起身向著不遠處的草叢高聲喝問。
一團金紅色的火焰竄起,點點火星散去,是一個黑發(fā)藍眼的高大美男子。
「見過狼王。」
黎明秒改方才兇冷的態(tài)度,垂首低眉道。
怪了,王怎么會到這么遠的地方來呢?外出散步嗎?
伊菲森緩緩走到她面前,揚手示意她抬頭,問道:「這是簫,還是笛?」
「答狼王,這是笛。」
「能借我看看?」
黎明眨了下眼,雙手捧著木笛道:「王請!
伊菲森拿起笛,把轉(zhuǎn)著細看起來,艷紅的夕陽映著他側(cè)臉。
「所以直得吹,比較粗的是簫?」
「是的。另外笛的聲音比較清脆明亮,蕭的聲音比較圓潤吟沉!
「剛剛吹得那首是什么曲?」
「鎮(zhèn)魂曲。」
他一雙深藍的明眸在夕陽下顯得更藍更深,額前的發(fā)絲和身后的發(fā)尾隨著風(fēng)輕舞。
「這是你的興趣?」
「是!
「很特別。」
黎明雙手接過他還回來的笛。心里有點搞不清楚,老闆今天是哪來的間情逸致了?平常這時候不是都在營里辦公嗎?
等一下,這里離營地很遠耶!該不會要跟他一起走回去吧?那路上要說什么?不講話更奇怪——
「如果吹完了,就先回去吧!晚上冷!
「好的。我先回去了!
黎明說完,一轉(zhuǎn)身,下秒便出現(xiàn)在離營地十里外的一棵樹下。
「干嘛不多聊幾句啊?王看起來很有興趣耶!」肩上的小九不解的問。
「聊什么啦?說我們在外面埋大體后坐在那里吹笛子?」
「喔不是,我意思是你不趁機跟王拉進點距離嗎?而且剛剛那個氣氛很好耶!王近看好帥!」
正快步走向營地的黎明,聽到這,實在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只道:「你到底是希望我跟老闆套好關(guān)係,還是自己在那里犯花癡!」
小九歪著腦袋,非常認真的思考了幾秒,道:「嗯——兩個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