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喉結(jié)發(fā)澀。

  漫長的兩秒鐘過去，屋里亮著燈，女人病中的臉上一片紅云，眼底汪著高熱蒸出的水汽。他不懂怎樣用文縐縐的話形容她的好看，心先一步酸起來。

  她是一個耐力很好的女人，頂著失眠，不吃不喝，徹夜演算。

  在她身上，看不見病弱，只能看見頑強(qiáng)的生命力，不屈不折。

  他不敢小看她，不敢用同情羞辱她，更不敢對她作出任何看似呵護(hù)，實則輕視的舉動。譬如命令她去休息，指責(zé)她不懂愛惜身體，粗暴表達(dá)關(guān)心。陳順本能地認(rèn)為自己不該這么做。

  他尊敬她，尊敬一切知識分子。

  “杜蘅同志，我相信你可以出色完成任務(wù)�！�

  他挺起胸膛，長腿筆直，成型的軍禮流淌在每寸細(xì)節(jié)上，無聲表示對她的尊敬。杜蘅點頭，視線掠過男人浸濕的胸口，默默垂下眼瞼。

  送走他，繼續(xù)伏案。

  直到天麻麻亮，院子石榴樹上傳來小雀啁啾，她完成了最后一輪檢視。至此，這枚航天部將于79年在公海測試的洲際導(dǎo)彈彈頭數(shù)據(jù)艙接收與打撈最佳時限已全部計算完成。

  完成了。

  沒有如果，沒有誤差。

  心情意外平靜，身上似乎不燒了，杜蘅打開門，卻被余光里的晃影嚇了一跳。

  不確定他是不是整夜沒睡，但看臉上精神飽滿。陳順從地面猛地起身那下，完全可以看出軍人的身手，不是狼狽而是迅捷，像是瞬間進(jìn)入備戰(zhàn)狀態(tài)，高大英武。

  他在門外守了一宿。

  不時聽見的咳嗽聲不斷折磨他的心。

  人家姑娘不喜歡你，不能勉強(qiáng)。

  道理明白，但說服不了腦子，他沒有也不會有過分的要求，不喜歡他也沒關(guān)系，他在外面等了一夜，只有一個目的。

  “喝水嗎？我?guī)湍愦蛩��！?br />
  喉結(jié)向上提，他的眼睛很亮。

  杜蘅打量他。

  真是一雙正派的眼睛，她的拒絕直白給出。好了，現(xiàn)在可以慢慢欣賞火候十足的漢子揪心、心碎、接著故作無事的模樣。被拒絕，陳順半晌沒話，點點頭，說著沒事，嘴邊一道干澀微笑，全是理解。

  *

  遇上好天，杜蘅會搬個小馬扎，坐在陽光下，常常一坐幾個小時，紋絲不動。她是靜止的，思維卻不是。

  無數(shù)思想在陽光下，漂浮如塵埃。

  供她思考，演算，推導(dǎo)。

  她知道陳順在看她。

  他的看法很規(guī)律，每次絕不超過一分鐘。

  把自己充公的男人做不到把對她的感情也拿去充公。他的心意不能說出口，一直揣在心上，秋天過去，初雪落下，春天又到，想她想穿了心也沒讓她知道。

  去年冬天他送了燒火煤，給她，也給她記掛的嬢嬢。

  只是送煤，多一句話都沒有。

  祖孫倆回禮回得客氣本份，干年糕，紹興梅干菜，感謝首長。

  自從知道她在預(yù)備高考，陳順更沒話，很少出現(xiàn)在她面前。治凍瘡的藥膏去年冬天還是托雷教授轉(zhuǎn)交的，不知道她用了沒有，感覺怎樣，手上凍瘡應(yīng)該沒再發(fā)作吧。

  上頭知道他的情況，把他叫到辦公室，一通話說下來，意思再明白不過。給你提個醒，你小子前途無量，別犯傻，給人當(dāng)肥皂用來洗政治澡，實在犯不著，漂亮姑娘有得是。

  漂亮姑娘有得是，別人漂亮別人的，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陳順倒希望他的心上人把他當(dāng)肥皂，洗政治澡。

  可她看不上他。

  況且上級并不了解這樣一個女人，政治的澡，她靠自個也能洗得干干凈凈。男女情事，別的勾當(dāng)，她未必看得上，就像他，哪怕再前途無量，她也看不上。

  陳順這么想也這么說，直來直去。

  她喜歡什么樣的男人？也許真跟小雷說的那樣，得懂物理，不能比她差，他把書店買來的書翻爛，可能也和她說不上幾句話。

  今天吃湯面條。

  陳順去廚房拿醋，回來時見杜蘅正盛面條。

  她很本分，從不和他們同桌吃飯，所有人都清楚其中原因。在監(jiān)號那幾年，到底給她烙下深深傷痕，永遠(yuǎn)和任何人保持距離，非必要，不說話，更不可能親近誰。

  她的檔案陳順看過，有人曾在基地食堂貼大字報，公開指責(zé)杜蘅帶有政治細(xì)菌，不配和正面人物一起工作，同桌吃飯。

  陳順默默把醋放到她手邊。

  這一大盆湯面條其實是他的，他飯量大。陳順沒舍得糾正她，反而讓她多夾點多吃點，還有醋。

  “你吃面愛擱醋，山西的老陳醋，試試�！�

  “陳順�！�

  這是她頭回帶名帶姓喊他名字，陳順一愣，突然立正。

  “到！”

  杜蘅頓住，眼看他雙手緊貼褲縫，筆挺筆挺，面孔唰的通紅。陳順不敢看她，知道自己應(yīng)壞了，在她面前，他根本沒救。

  心里的激情和躁動，隨時隨地生發(fā)。

  沒在管他死活。

  小雷來得很不時候，話也說得不是時候。少年端著他媽給杜蘅做的肉絲面，直白揭露，這嚇人的大盆其實是陳順吃面的碗。

  少年還把杜蘅的面放到盆邊，相比之下，多秀氣一口小碗啊。

  物似主人形。

  一個粗糙的男人，飯量驚人。

  陳順的臉紅上加紅，杜蘅連忙連碗帶筷放下，陳順立馬解釋自己還沒動筷，沒吃過，面是干凈的，請放心。他的手藝也不差，面不難吃，嘗嘗看。

  他的話好密，杜蘅根本插不上話道歉。

  首長夫人后腳來的，聽小雷一說，老太太哈哈笑，打圓場，能吃到一個碗里沒準(zhǔn)是夫妻呢。

  師娘一句玩笑話，陳順大晚上烙餅似的，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第二天，雷鳴教授回來了，帶回個壞消息。

  他把杜蘅叫到石榴樹下，幫師娘燒早飯的陳順聽見兩人對話內(nèi)容。

  “王屋山、太行山到底是兩座大山，短時間內(nèi)想搬動不容易，但事在人為，你別泄氣。你爸爸的事，總會有結(jié)論的。”

  由于杜仲明的遺留問題，杜蘅提交的關(guān)于洲際導(dǎo)彈的計算并沒有獲得采用。

  雷鳴不斷安慰她，越是內(nèi)行，越明白她的算式多么漂亮，多么不容易。

  一支筆，一摞紙，在面向她的數(shù)據(jù)十分有限的先決條件下，完滿完成計算，已是奇跡中的奇跡，她的學(xué)識無人質(zhì)疑。

  眼下現(xiàn)實是學(xué)術(shù)界也存在意識上的兩座大山，短時間內(nèi)想搬動不容易，但時代在前進(jìn)，希望就在前方。

  雷鳴不斷鼓勵她。

  生怕她受打擊。

  陳順心里也不好受。失眠，發(fā)燒，堅持計算，她好耐力，幾乎熬干自己，結(jié)果還是碰壁，沒能濺起一點水花。

  雷教授太老實，有一說一。她的計算原稿要不回來了，接收方?jīng)]有好好保存，一個冬天過去，淋雨受潮，生了不少霉斑，糊成團(tuán)了。

  陳順的心一再抽緊，那是她失眠熬夜的心血。

  “有人算出來嗎？”她突然開口。

  雷鳴點頭：“有的�！�

  “那就好�！�

  杜蘅總是平靜的，似乎逆境順境于她沒有不同。陳順站到廚房窗邊，葉脈篩過的辰光斑駁她，她對雷教授說，只要有人計算出洲際導(dǎo)彈相關(guān)數(shù)據(jù)那就好，至于這個人是不是她，無關(guān)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