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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順少見的不舒服,心律失常,男女感情一竅不通的他不知道這種不舒服恰恰是舒服。

  上車后,她再沒笑過,很少動作也不說話。

  兩天了,只在行車路過海晏縣與青藏鐵路接軌的軌道時,遠(yuǎn)遠(yuǎn)看向車軌,看了一路,不知在想什么。

  她很靜,神和魂一樣寧靜,有時靜到仿佛不存在,如同微塵,似乎對任何人,任何事都缺乏興趣。

  唯有的動作是抹眼睛。

  正因為她的好耐力,陳順認(rèn)為,這是個信號。

  “眼睛怎么!

  駕駛位上的他手握方向盤,目不斜視,很快得到手邊人的回答:“有些感染,不礙事,目前在用藥!

  “什么藥?”

  “紅霉素眼藥膏!

  有問必答,不問不答。

  還是犯人樣。

  陳順干脆不說話,繼續(xù)開車。雪天車慢,車胎和路面的罵仗到底是車胎斗敗了,不得已,昨晚在西寧道班房換胎,住宿,今天再度上路。

  從西寧到蘭州,預(yù)計午后抵達(dá),要在招待所住一天。他有任務(wù),要去接幾位大教授,再換乘火車回北京。

  “明白。”

  “嗯!

  兩人干巴巴說話,杜蘅突然問怎么稱呼。

  陳順很詫異她會主動問問題,自報姓名,并轉(zhuǎn)訴雷鳴、趙瑞珍兩位教授的關(guān)照。她將要面臨的是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wù),有任何要求,務(wù)必提出。包括用藥,身體哪里不舒服,要告訴他。

  杜蘅始終不響,直到聽見嬢嬢才有反應(yīng)。

  她的眼睛很漂亮,亮起來更漂亮,陳順很不舒服,在她的注視下,告訴她,她祖母一切都好,等到北京,可以安排祖孫二人見面。

  “好,謝謝你!

  尾音帶著笑意,很柔很軟。

  始終冷淡的人總算活過來,突然能說會笑。

  陳順不吭聲,落油門的那只靴忽然重重往下,唰的一聲,車輪軋過,雪沫頓時揮灑,遇上驕陽,光芒飛濺。

  還沒到蘭州,車突然靠邊停下。

  襯衫當(dāng)胸的兩顆紐扣繃了,要是平時,繃就繃吧,現(xiàn)在車?yán)镉信荆闆r大不一樣,陳順打算停車,穿上大衣。

  “我這里有針線!

  杜蘅平淡說著。

  陳順剛要伸手,發(fā)現(xiàn)她靠近了。

  長這么大,還沒挨過這種伺候,跟挨拳頭似的。她貼近他的前襟,一雙手潔凈纖長,嚇得他立刻轉(zhuǎn)臉,渾身僵硬,那句“我自己來”卡在喉嚨,不上不下。

  沒人說話,車?yán)镏挥兴氐暮粑?br />
  什么時候縫好的,不知道。陳順的臉紅得像個童子雞,她靠近,把他老底揭了出來。一個打小在部隊,從沒見識過女色的糙兵漢。

  吉普車再次發(fā)動。

  雪天像出了個七月的太陽,正照陳順頭頂,曬得他發(fā)熱。他開窗,想透口氣,她也開窗。

  風(fēng)一大,不管如何目不斜視,畢端畢正駕車,總有一縷長發(fā)進入他的余光。她的發(fā)很有分寸,始終保持距離,散著淡淡清冷氣。

  一徑鉆進他心底。

  進到蘭州,陳順請了位醫(yī)生來接待所給杜蘅診斷眼睛的情況,接下來城東城西兩頭跑,接幾位名單上的大教授。

  幾位吃盡苦頭,終于恢復(fù)名譽的大教授作風(fēng)樸素,鍋碗瓢盆,咸雞風(fēng)鴨,走到哪,家搬到哪。

  陳順一身輕松出的招待所,手提肩扛回來。

  兩床用尿素袋裹的棉花被子,幾大包布條捆的行李卷,腋下一串大茶缸,另加個圓滾滾的胖小子,五歲大寶孫是其中一位老教授的家當(dāng),是非帶不可的行李。

  渾身披掛,他的腱子肉快從襯衣脹出來。

  十年蒙冤,一夕正名,遇上肯當(dāng)挑夫的年輕軍官,都看成青天大老爺。幾位老教授圍著他團團轉(zhuǎn),首長首長喊他,問東問西。

  杜蘅拉上窗簾。

  她的判斷精準(zhǔn)無誤,在拉上簾子后一秒,人群里的陳順抬起頭,有所察覺似的,并在眾多窗子間找到她那扇。

  他有一頭旺盛的好頭發(fā),眉毛又黑又濃,不戴軍帽時看起來不那么冷,五官硬朗,穩(wěn)重,是很可靠的男人樣。

  真是敏銳啊。

  她隔著窗簾縫隙,暗中看他,他好像真不怕冷,火一樣的身軀,一件襯衣管夠。

  沒過多久,房門被敲響。

  陳順在門外,隔門問她眼睛的情況,問她吃過飯沒有,衣服合不合身,有什么需要盡管提。他的問話很官樣,很正派。

  發(fā)梢在滴水,杜蘅也隔著門告訴他,一切都好。

  招待所有二十四小時的熱水,洗漱便捷,他預(yù)備的糧票她用上了,已經(jīng)吃飽,眼睛繼續(xù)用藥,不是大問題,感謝首長關(guān)心。

  她的回答很平淡,也沒私人感情。

  和那些老教授喊他首長很兩樣,不卑不亢,沒滋沒味。陳順沒有逗留,告辭并道晚安。

  為什么說晚安,不知道,想著知識分子讀書人應(yīng)該聽得慣。他總不能對個女同志像對戰(zhàn)友那樣,說你他娘的滾去睡覺。

  第二天一早上的火車。

  開始時陳順并沒過分注意,何況他的正直從不允許他盯著哪個女人直瞅,狠瞅。

  蘭州的水,究竟洗出了個啥?

  洗出了個美色驚人的年輕女人,綢子臉,溫婉清冷,寡言少語。無論男女老幼,直往她臉上看,有些人頻繁走動,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老教授中途要求換車廂,要去前面車廂,收治打算光腚撒尿做野人的大寶孫,陳順因此換坐到杜蘅身邊,見識到直白的美色可以無差別攻擊多少人。

  原來牛血洗凈,她長這樣。

  清晨裹在皮帽子底下,只露出一雙眼睛的臉,長這樣。

  這下他更不敢看了。

  火車行進,手邊的她依舊安靜,靜得像不存在,對外界毫無興趣。他人看,由他看,他人說,由他說。她的文氣與沉默,莊靜到難以靠近。

  “杜蘅同志,吃點東西!

  半天不見喝口水,陳順沒忘記兩位大教授照顧好她的囑托,把餅干和一顆橘子放在她面前小桌上。

  橘子不老實,沒坐穩(wěn)就想跑,咕嘟嘟滾起來,他眼疾手快。

  然而她比他還快。

  兩只手碰到一起,她手很小,有點涼,這是他頭回碰女孩子的手。陳順一下縮回,雙手放在膝頭,張開合攏,張開合攏,立馬給人姑娘賠禮道歉。

  “對不起!

  那邊沒動靜。

  “我以為……我……”

  還是沒動靜。

  他發(fā)現(xiàn)她在看他的手,看得很認(rèn)真。是啊,她在看,看男人小臂延伸到手背的筋絡(luò),健康有力的淡青色,綿延起伏,這只爺們氣十足的手,粗糙又溫暖。

  杜蘅發(fā)出一聲笑來。

  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美,文氣五官一旦生動起來,很能要命。

  別笑了。陳順皺眉頭,納悶自己這兩天到底怎么回事,心口沒緣故又溫又熱,悶悶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