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臘月牲口會一天天瘦下去，因此要在冬初牛羊膘最好的時候進(jìn)行冬宰，囤點好肉，預(yù)備過冬。
老校長的小請藏在大請里。
家養(yǎng)的肥羊肥豬貢獻(xiàn)出來，全校吃肉，來場好伙食。吃不上肉的窮學(xué)生們有機會補點油水，同時自尊不難受。
下雪了，電影送不過來，喝個羊湯，吃點椒鹽豬油渣，美得很。
對于高考，老校長的看法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攔也攔不住。去了一半，還剩一半，去的那一半，指不定還得回來一半。
至于杜蘅，華紅霞。
老校長私心希望她倆能考出個好響來，給村民們看一看，讀書有個“球”用。
校長夫人帶幾名中年婦女在校門邊扯豬板油，旁邊大鐵鍋架好了，吳豐義在后面燒柴，舀水洗鍋，忙得頭頭是道。
“會彈琴還會唱歌，吳老師，嬸子給你講個相好，咋樣，小丫頭俊著呢�！�
“啥叫相好，城里人管這叫談對象，處朋友�！�
婦女們用肩膀互撞，樂呵呵地笑。
“想屁吃，人家吳老師什么人，連肥夾瘦加板油都是讀書的料，跟杜老師一樣，將來要做北京大學(xué)生�！�
吳豐義連連搖頭，說他要回山東，他的寡婦老娘還在家里。
多好的孝順孩子，老校長邊擦他的手風(fēng)琴邊說，多喝幾碗羊湯，后天考試好好加把勁。
四川老插抻長脖子說：“我記得咱們陳指就會拉手風(fēng)琴，那曲子叫啥子來著？”
“《山楂樹》�！�
“是撒，豐義記性好了得。列車飛快奔馳，車窗的燈火輝煌……哦那茂密的山楂樹……”
在場所有人的耳朵，沒一個逃過辣子風(fēng)味的《山楂樹》。
耳朵辣出火。
可愛的山楂樹為何發(fā)愁不曉得，四川老插的歌聲挺叫人發(fā)愁的，沒一個在調(diào)子上。
天上的云灰沉厚重，隨時隨地要下雪的樣子，教室傳出細(xì)細(xì)的讀書聲，孩子們在等肉湯也不忘讀書，當(dāng)然，有可能是想好好表現(xiàn)，贏得杜老師的夸獎。
身為村長的陳父知道老校長宴請學(xué)生，也宰了兩頭好羊，讓陳順?biāo)腿W(xué)校。
四川老插開始鼓動，就說杜蘅同志想聽，請陳指給咱們拉個《山楂樹》唄。吳豐義立刻說，陳指在幫馬師傅處理羊肉，別出餿主意。
“怎么就成餿主意，咱們陳指的琴拉得可好了，一點不餿�！�
“喊華老師罵你兩句，你才本分�！�
“別，千萬別，她一說話，我八輩先人遭殃�！�
四川老插說到高興，立馬站起來，決定和杜蘅說說去，他手舞足蹈，突然停住，脖子轉(zhuǎn)筋地盯著校門，一路跟隨人影移動進(jìn)來。
“她怎么來了？是閔秋雯，我沒眼花吧？”
現(xiàn)在的閔秋雯，是從前閔秋雯的二分之一。
瘦成一根干柴，穿著冬襖還是瘦，兩頰肉瘦凹下去，眼睛鼓出，和女子牧馬隊隊長時期完全是兩樣人。頭發(fā)倒是盤得亮，紅色小將的精神頭還在。
“秋雯。”
吳豐義喊她。
閔秋雯像是頭回到這里，眼珠左一下右一下地打轉(zhuǎn)，聽人喊，猛回身點點頭，請教華紅霞在哪里，她來找華紅霞。
臉比天色還灰，目光抽象，手上捏著幾張紙，大概是復(fù)習(xí)材料。
吳豐義給她指路。紅霞在二樓教室，參加高考的人都在二樓最后一間小教室，討論昨天做的舊題。
“謝謝。”
閔秋雯露出一朵向日葵般的笑容。
原生產(chǎn)隊的知青都知道，當(dāng)年閔秋雯軍裝丟失，大小夠得上是個事件。身為隊長，很快鎖定小賊，畢竟出牧當(dāng)天，只有杜蘅留在帳篷附近撿牛糞餅。
入冬后，糞餅可以燒來取暖，一群人傻得像狗吃熱牛屎，撿回的餅總摻狼糞，燒起來的煙能把人活埋。閔秋雯氣得直瞪眼。
不過杜蘅挺會干這活，扎營后撿糞餅的活一直是杜蘅在做。
當(dāng)天只有她留守，不是她還能是誰。
誰知道幾天后軍裝自己跑了出來，還帶回個黑瘦男人�？雌饋響�(yīng)該是周圍的牧民。身上沒根好絲，一雙大腳，直眉瞪眼的老實相，承認(rèn)自己拿了，穿了，也還了。
男人有一套自己的道德準(zhǔn)則，還回來就不算偷。
一個老實巴交的貧下中農(nóng)活生生立在閔秋雯面前，他的話太具說服力，不是別人口中偷仙女衣服的牛郎，就算是，牛郎也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工農(nóng)民眾的一份子。
沒多久，閔秋雯從側(cè)面達(dá)成崇高理想。
結(jié)婚，是革命浪漫的沸點。
只是這片土地和她結(jié)合時沒少揍她。
女人要打，牲口也要打。疼，你才記得老子，才會一條心對老子好，老實窩家給我下蛋。
蛋沒下出半個，男人的拳頭越來越狠，一邊打一邊說，打打你才清醒。打不壞就不算打，和還回來就不算偷一樣，還是那套很有說服力的準(zhǔn)則。
柴瘦的閔秋雯化身女力士，舉起椅子砸向人群的那一秒，也許正抱著一樣的念頭——打打才清醒。
她的吸收能力向來比人強。
聲音幾乎是從嗓子里撕出來的，一個人，吼出千軍萬馬。
“最高指示��！”
“知識分子如果不和工農(nóng)民眾結(jié)合，將一事無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識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實行與工農(nóng)民眾相結(ji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