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好眠是計劃外的收獲。
突如其來,不僅能睡出一張醉紅的臉,也把陳順接買兩張票讓她繼續(xù)睡,等到兩場電影結(jié)束,背著她上汽車又下汽車,整個過程,通通給睡了過去。
杜蘅在他背上醒來。
他的寬闊沉穩(wěn)宜眠宜臥,皮膚透出風(fēng)干的汗氣,成熟的男性好氣味很能助眠。
她還是困的,還可以繼續(xù)睡。
找回的睡眠比她更困頓,能睡個忘天忘地。
沉重的眼皮抬了抬,眼前是一條只有輪廓的鄉(xiāng)間小道,一牙月亮懸在山頂,風(fēng)里完全沒有白日的熱度,應(yīng)該很晚了。杜蘅眨眨眼,過一陣才看清,原來遠處明亮成一團的是場部郵電局外的街燈。
他們已經(jīng)把郵政局走遠,走在回家的路上。
道邊是瓜田渠堤,夜深得蟲也不鳴了。
“媳婦?”
杜蘅還沒回應(yīng),只是呼出口氣,他確信她醒了。
“要一會兒到家,你睡!
他的口氣很溫柔,降低了音量,很怕驚動她來之不易的睡眠。
杜蘅輕嗯,閉上眼睛。訓(xùn)練有素,融在血骨肉的軍人體魄足夠支撐她安穩(wěn)地躺靠在他背上,兩腳離地后的輕松感,有種成云成霧的迷蒙。
“一直背著我,不累嗎?”
陳順說:“不累。”
非但不累,還很幸福。
每一步都是幸福。
自己的女人安安穩(wěn)穩(wěn)睡了,睡在他背上,夜里風(fēng)很好,走在回家的路上,前路每一步都是確信的。在和她結(jié)婚之前,沒有機會體驗這樣的幸福。
他愿意給她的睡眠站崗放哨,只要把他放在心頭的崗樓上,他能站一輩子。
才睡醒的杜蘅又嬌又軟。
一口口氣,一個個字眼,吐得很婉轉(zhuǎn),蹭他的脖頸,問他電影后來演了什么。
陳順一顆心化了又化,說完電影概貌,又說到給嬢嬢找的幾名醫(yī)生,說聶老首長留了個軍校地址給他,他打算帶她去北京,長住在北京。末了,仍舊問她愿不愿意。
所有想法是要問她想不想,愿不愿的。
當然,安排起來會有一些小阻礙,這不可避免,盡管交給他處理。
杜蘅摟緊他,精神漸漸回攏。
關(guān)于薛鼐教授的暗示,她一直沒和第二人說起過,更不敢和紅霞提。在未經(jīng)證實之前,她不會貿(mào)然啟口。
全國大學(xué)統(tǒng)一招生考試的恢復(fù)哪怕誤傳可能性很低,她也不愿意紅霞享受勝喜后,希望砰然墜地,落空。
紅霞在她心里,與別不同。
但她可以和陳順說,哪怕考試最終沒有恢復(fù),這份失落她和他是可以吃得消的。
杜蘅的話很簡明。
帶給陳順不大不小的震駭。
這次趕在他前頭的,不是他聰明能耐的妻子,而是政策年代,他為她高興。她去哪,他也去哪。
他說,老天不舍得讓他的小蘅再吃苦頭了。
話沒說完,腳步一頓。
杜蘅在他熱騰騰的臉上親了一口,他在她眼里看見了愛意,那眼神一榔頭似的,敲得他幸福又昏沉。臂膀托舉,刮臉刀剃得發(fā)青的下頜貼近她。
小人芽兒真能讀懂他,送上香軟的唇。
怪他的話越說越溫情,所以親幾口,忽然咬他一口,以示懲戒。
陳順嘿的笑了,吻她粉嫩的腮。
“喜歡咬啊,哪里不是你的,隨便咬,可勁咬!
杜蘅卻不咬了。含他炙熱的舌,輕舔他的唇,開始在他嘴里做一起禍,又放一把火,看情欲和愛意把剛毅爺們燒成一副餓狼樣。
后半段回家的路,陳順走得有點急。
他踩過的機耕路上有一串傍晚留下,還沒磨滅的腳印。
屬于夏教授和梁唯誠。
買西瓜回去的路上,推著自行車漫步的夏教授在長途汽車站看見梁唯誠,小青年在楊樹下站著,一臉細密的汗,鐵皮巨獸恰返程,留下一團瘟臭黑氣把他包圍。
暑熱未退,尾氣等于一團火。
啃噬他,吞沒他,吃飽喝足才退去。于是夏教授走近時,見到的是被汽車尾氣蠶食過,眼眶緋紅,一臉心事的梁唯誠。
沒人知道他從集市趕回來。
就像沒多少人知道,那天他去了太原站,眼看杜蘅和陳順耳語,一對恩愛夫妻的樣子。
誰都無可否認,梁唯誠的周正清秀完全是一個中式的美男子形象。
他擅長利用自己的外貌和出身,博人同情,博人喜愛,除了杜蘅,幾乎沒有失過手。但夏教授不是他的取悅對象,他并不想從夏教授身上博取什么。
身為上海男人,夏教授有的是溫聲溫調(diào),喊住他。
“唯誠!
其實梁唯誠并不喜歡這個稱呼。
在他人生中,上一個溫和對他說話的長輩是杜仲明杜校長。
杜校長優(yōu)越倜儻的外表,每次叫他名字,對他招手,都給出一種有體面有尊嚴的生活對他招手的美好幻覺。
杜校長有資格代表人上人的生活。
還可以代表他一出生,注定夠不著的大少爺,大阿官,大知識分子的體面。
“你的事怎樣了?”夏教授問。
“請您放心,我已經(jīng)向大隊遞交書面說明,和梁家作出切割,不會給您的考古隊抹黑!
夏教授不是這個意思。
他沒解釋,因為梁航頭上帽子實在不小。
梁唯誠更不在乎對方實意是什么,是什么都可以。
況且和父親做出切割,太輕易了。
他切割切得毫不猶豫,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就像多年以前寫下那封信,偷了家里的錢,下定決心上杭州找爸爸,擺脫生母,擺脫窮困一般。
誰窮困誰潦倒,他擺脫誰。
正如他允許王喜春遠離,和他劃清界限,甚至可以反過來踩他一腳。
奈何王喜春太蠢,不懂把握好時機,不肯踩一腳,不肯遠離他。
真以為他好心呢。當初幫忙揭發(fā)白守信,為王昭蕓證明名譽,只是因為低賤的人能勾起他的善意。有個慣偷在身邊,他看起來才是正常人。
就算說出這般刺耳的話,王喜春還是沒吭聲。劉海遮住半張臉,常年素白的嘴唇微微發(fā)抖,像大風(fēng)里的玉蘭花。
第二天一早,照樣來喊他,口氣一點沒變。
“誠哥,咱們該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