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有沒有給她爸爸平反的意思呢?”
夏教授的聲音幾乎輕不可聞,有份謹慎。
背后帳篷里的下筆聲停了幾秒才繼續(xù)。
明顯聽見不想回應(yīng)。
關(guān)于這個問題,他的看法是——應(yīng)該是上當受算計了。
并且他能肯定,不止他一個人這么想,相信老師以及江秀麗都是這樣想的。沒人細談是因為一旦說出口,三個人加起來快兩百歲的年紀,在和一個二十歲的小同志交談過程中如此失算,過后明白過來,看穿也不能說穿,不然顯得他們馬齒徒增,年歲白長。
夏教授望著夕陽,余暉撒下,正落在幾座陸續(xù)挖掘的坑墓上。
曠野是明朗的,幾棵楊樹何等識時務(wù),朝著多年風向傾斜?諝鈸P塵,學生們忙著清理土堆,年輕的面孔被塵土剝奪了些許青春,卻朝氣依舊。
考古人一生最幸福的事,不外乎能參與到一項重大的考古工作。
哪怕一項。
小杜同志到底讓他們舒舒服服地把當上了啊。
事后隱約回味過來,又擔心把話說明之后顯得自己腦子不靈光,索性不說不承認。師生之間這點默契還是有的,他認為自己應(yīng)該沒猜錯老師的心情。
夕陽容易讓人感傷,杜蘅走遠的單薄背影也讓人感傷。
夏教授突然想到杜仲明,如果杜仲明不出事,他們父女倆此時此刻是怎樣的人?以杜仲明的才學見識,大概會是個外交官吧,小杜同志想必跟著父親游學在外。
他和妻子沒有孩子,一直把許蔓蔓當作女兒疼愛,代入父親的角色,用父親的視角看沙塵里走遠的杜蘅?粗粗胫胫,竟也心酸起來,對著落日說不該說的話。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夏教授轉(zhuǎn)頭,朝帳篷內(nèi)說,“這樣的冷靜是科學家的冷靜,這樣的堅持是科學家的堅持!
這次,江教授的下筆聲停了很久。
*
杜蘅回神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往軍馬場走。
雙腿自行其是,把她帶去那里。
夕陽照在臉上,金光細針似的,扎出一層刺痛感。她的步伐一點一點,一點一點,逐漸邁大,到最后跑了起來,一直跑,一直跑,跑成一個熱騰騰的人。
每次大步跑動,腳鐐曾經(jīng)留下的永久灼痕像再一次復(fù)燃的火焰,幾乎能聽見皮肉燒痛的聲音,充滿警戒意味的錯覺刺得胸口一陣陣發(fā)涼。
她忘記自己跑了多久。
忘記一路怎樣跑來的。
視野從模糊到落定,最先見到的是插旗帳篷前給黑色頓河馬梳理鬃毛的陳順。在一片模糊出毛邊的事物中,他是這樣清晰。
在視線完成校正之前,他就是清晰的。
白襯衣黑長褲,嚴峻端正的眉與眼。
滿身光輝。
她沒有開口,黑馬噴了個響鼻,男人預(yù)感到,轉(zhuǎn)過臉來。
極度惡劣天氣下依然可以穩(wěn)扎的五官,在金光閃耀的落日時刻猶如危險而正直的鋼槍,驚訝在他眼底一掠而過,隨即察覺了什么,完全面向她,用毛巾擦過手,慢慢朝她張開雙臂。
這個動作的意思是:到我這來。
任何情緒,都可以到他這來。
一句話都沒說,又像把世上最動聽的話通通說了一遍。他對著她笑,濃眉揚起,像物理是宇宙理性的詩歌那般,理性而迷人地對著她笑。
杜蘅舉起手上的證明。
風將紙角吹揚起來,響聲是這樣柔軟細膩。
幾乎能聽出它從樹苗成長為紙張的一生。
陳順點頭,滿帶愛意的眼睛更加明亮,宇宙所有光亮,她要追尋的真理,仿佛都在這雙眼睛里。他用右手拍拍胸膛,仍然向她打開雙臂。
什么話都沒說。
草壩子的綠接連不斷,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但她有目標。
杜蘅朝她的真理跑去。
風流動起來,從固態(tài)轉(zhuǎn)為液態(tài),迎面而來,柔軟如清澗。風流沖刷過那個警笛鳴叫,面目全非的清晨、星夜押運犯人的火車、風雪高原一場場的大雪、五天四夜的審訊、一幕幕混沌撕裂,痛苦壓抑的影像!
在她跑向真理的路上,終于,終于,終于被速度狠狠甩在后頭!
她撞進真理的懷抱,真理一把將她托舉。
他的力量,又一次讓她感受到自己是如此輕盈,獲得乘風般的自由,雙腳懸空卻很心安,視野變得開闊而明朗。
缺氧胸腔急促起伏,風烈烈地響。她低頭,用汗意的額頭蹭他,不斷吸氣,吸滿自己疼痛干癟的肺腑。
“可以……”
“可以去北京了!”
“可以……可以見嬢嬢了!”
她高興地說,喉管冒出淡淡血腥氣。
笑容徹底綻放。
怎么笑的,嗯?陳順仰頭,腔子里的心被她的笑容弄化了,牽出一絲疼意。她笑得這樣的好看,又乖又甜,甜在他的心坎上。余暉落在被風吹起的發(fā)梢,仿佛金色麥海的芒。
她一笑,他的世界只剩獨一份光亮。
“好,我們?nèi)ケ本,去見嬢嬢!?br />
他收緊雙臂,給她更為牢靠的依托,“怎么這么能耐,怎么這么厲害?”她的柔韌堅強,令他戀到幾乎癡迷。
風再次流動,流成液態(tài),杜蘅深深深深勾住男人脖頸,將他健康的氣味當作氧氣來嗅。
所有旋轉(zhuǎn)中,他仍是唯一清晰透徹的存在。
是撥開云霧,總會見到的真理。
當你掌握真理,你就是正確的一方。杜蘅吻他,將他吻定,不再抱著她轉(zhuǎn)。
陳順的舌頭很燙,舌尖挑開她的齒,像一道文明的問候,她含住他的問候,聽他發(fā)出爽朗的笑聲,欣然接受她不夠文明的進犯。
一吻畢,杜蘅貼著他的臉頰,氣喘吁吁。
“想學嗎?”
陳順當然順著她的話說:“想啊,媳婦,教教我!
濃烈的愛意,堅實牢靠的懷抱讓杜蘅舒適地閉起雙眼,輕蹭男人唇角,“好!
“從傳統(tǒng)的性交開始,你愿意學嗎?”
長風止息,四周異樣的靜。
陳順把每個字都聽進了耳朵里,熱血和腦漿子一起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