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肯幫,老哥,你讓黑娃別忙,看娃沒日沒夜地轉(zhuǎn),我心疼啊。他媳婦兒成分恁高,又不是北京人,上北京干啥?證明開不出來嘛!
陳父抽著煙鍋袋,聽到嘴角耷拉。
因為陳順的緣故,他當上公社農(nóng)場改革會主任,大隊支書,然而他做最好的還是村長。其他兩個虛銜而已,現(xiàn)在連老子的身份也成虛銜了。
“你說我娃在搗鼓啥,讓他媳婦上北京?”
“是嘛,老哥。”
長廊上,全是兩個老漢的聲音。
衛(wèi)生所也可以是田間地頭。
梁唯誠拿著鋁飯盒,在廊頭聽完大半對話,連老干事“大事”困難,前來灌腸他都竊聽了。
老干事一走,他適時出現(xiàn),熱情地喊村長。
陳父一看,梁隊長啊。
白面后生,讀書人,客氣又和氣,來商量不久后生產(chǎn)隊紅薯育苗。
紅薯育苗需要掌握好溫度濕度,否則會黑苗,這種事各個生產(chǎn)隊通常會委托有經(jīng)驗的老農(nóng)來做,之前七隊女隊長委托給了村長和村長夫人對吧?
沒有人比您更有經(jīng)驗,更能體恤我們知識青年。
梁唯誠的奉承總在點子上。
他很有天賦。
陳父顯然被吹捧上天,入了他的圈套,被他輕松套話,原來杜蘅上京理由是探望住院的祖母。
然而證明絕對不可能開給她。
她的成分依然敏感。
地富反壞子女的標簽還掛在她身上。
阿蘅阿姐,為什么要去吃不必吃的苦呢?梁唯誠想,想去北京,只要一通電話,潘老師會幫你的。
潘老師是你母親啊。
*
杜蘅進門恰好聽見葉永捷和陳順告別,讓他別送。
“一句話的事,營長放心,我現(xiàn)在就去安排!后天,后天保管辦下來!
陳順也不糾正他的稱呼了。
“有啥問題來跟我說!
葉永捷一聽,拍胸脯打包票,勢必完成任務,“我那兒還有幾張全國糧票,要出遠門這不能少。營長,我明天把糧票都找出來。”
陳順擺手,謝他好意。
兩人正說話,他表情突然軟了下來,葉永捷詫異,一轉(zhuǎn)頭,真是杜蘅回來了。
“嫂子!
杜蘅很少看人眼睛,對葉永捷點頭。
“要走了么,不留下吃飯?”
“不了,得去辦點事,挺急的,遲了就不趕趟了。下回,下回一定來,陪營長喝兩杯!
葉永捷說著蹬開車撐,推自行車離開。
到門外還在喊:“營長,嫂子,我走啦!
滿院夕陽的光,一道余暉斜傾在陳順身上,他沖她笑,夕陽溫柔的敘事風格被他笑出幾分硬朗。
這兩天他很忙,馬場、場部、公社、郵電局幾頭跑。
杜蘅完全可以猜到他托葉永捷辦的是什么事。
他是一個正直的人,做事手段也正直。
沒有無恥味。
不會動歪腦筋。
她不一樣。
杜蘅想,囚犯的自覺在這個時候真是派上了大用場。面目清爽的陳指導員沒有這份自覺,所以他不明白為什么她突然叫停,是不想去北京看嬢嬢了嗎?
杜蘅沒有立刻回答。
她去洗手,換過衣服才牽他進屋。
“我要去見嬢嬢,不管哪里,爬也要爬去。”
聽她說爬,陳順心里火辣辣的,很不是滋味,又聽見她說,“只是以什么身份去,這很重要!
她清楚陳順的能力和決心。
更清楚自己的成分。
地富反壞子女之外,杜仲明的自殺,還有那封遺書,為她贏得了敵屬這一身份。
她距離好人民、好同志還差很遠很遠。
這樣的她,有了探親證明,去到北京,見到嬢嬢,滿足自己的私望以后,會給嬢嬢帶去什么?
可能是辦到炕頭的學習班。
可能是隨叫隨到的街道傳喚。
誰都可以用難聽的話在嬢嬢臉上踩一腳,刺一下。
這也是她多年來從不聯(lián)系紹興老家的主要原因,電話都不打,就是想給家人一份安寧。
并且見面之后,她必須返回陳家壩,不可能留在北京。
嬢嬢需要獨自面對種種隱患。
想起嬢嬢跛著腿,走一小段路仿佛要走上一生一世的背影,她怎么忍心?
杜蘅清楚知道自己不能這么做。
能得到嬢嬢消息,她很感激,盡管心里還有很多疑問。
比如:嬢嬢怎么從紹興到的北京?鄧菊英是誰?但目前,嬢嬢治好肺炎,平安出院是她最大心愿。
在這基礎(chǔ)之上,去北京的事,她想一晚上,其實想出了個辦法。
陳順隱隱嘆氣。
她說這些話,表情冷靜,其中對自己清醒的自我認知與堅強,都讓他心里不好受。
“什么辦法?”
陳順挺挺站立著,用做她兵的語氣,詢問她。
愿意聽她任何指令。
杜蘅拉開抽屜,把里面整齊擺放的東西一件件挪到桌面,挪了一會兒,才在抽屜深處找到個裹著舊衣布料,長條狀的東西。沒等解開,外面忽然傳來清脆的喊聲。
“三哥,嫂子,你們在家嗎?”
“爹喊你們馬上回家,有天大的事要說!
“三哥,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