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霜柿餅咬開,軟心流了出來。
陳順在院子里給他的黑色頓河馬檢查蹄釘,晚飯后杜蘅搬來椅子,坐在門邊,一面吃甜滋滋的流心柿餅,一面看他忙碌。
給馬上釘要掌握好掌釘?shù)纳顪\和斜度。
不能向內(nèi)傾斜太多,會釘?shù)教闳,前蹄圓,后蹄尖,既好看又吃勁,馬跑起來不受罪。
這是陳順從前教她的。
他干活時喜歡脫了上衣,一盞老馬燈放置在不遠處,暖黃的光配合汗水,給隆起的胸腹肌肉鍍上一層誘人的蜜色。
他忙活一陣會抬頭往這里看她一眼。
勾勾嘴角,繼續(xù)忙碌。
星星在天上閃爍,微風輕拂,這樣的夜色好安靜,好平實,可以確定沒有一絲絲危險的陰暗潛伏其間。
梁唯誠不足以占用杜蘅的思想。
出了學校禮堂,她就把梁唯誠拋了。
忙好后陳順洗了把手,坐在門檻上,等手熱了才去握杜蘅的手。
兩人無聲看著星空,看星星含情脈脈,打閃。
沒過多久,杜蘅用拇指在他掌心搔癢癢。
她總有辦法用一個小小舉動征服他。
陳順抓來她的手,放在嘴邊吻了吻,輕輕揉著,先是說了一句往后不用陪他回父母家,又問:
“媳婦,球狀閃電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這都多久的事了,他突然問起。
要不是杜蘅珍藏著這份回憶,一時間也許真接不上他的話。
球狀閃電通常會維持幾秒,但那次在馬場草壩子上撞見的,幾乎長達兩分鐘之久。
1975年12月8號,十二節(jié)氣的大雪,一場雷暴代替該有的大雪。
時任女子牧馬隊隊長的閔秋雯臨時調(diào)杜蘅行動,去出牧點附近找找昨天丟失的幾匹母馬。
華紅霞上場部去領掛面,陳順也不在,懷疑自己軍裝丟失與杜蘅有關的閔秋雯總算等到一個可以讓小賊吃點苦頭的好機會。
天上打出的閃電盤根錯節(jié),雷聲滾滾。
杜蘅手里只有一件膠皮龜裂的軍用雨衣。
她還是上路了。
天黑得像墨魚受驚后噴出的濃汁,暴雨前的大風刮到人臉疼,一頭沒干透的長發(fā)發(fā)尾朝向哪里,風向也就朝向哪里。
好在大西北戈壁風沙做過她的老師,教過她起大風時腳板心要當犁用。
那時她不知道,老天會給她一份厚禮。
所有物理學家求之不得的厚禮。
“杜蘅!”
“杜蘅!”
“別過去!危險!”
陳順半摔半滾下的馬鞍,以虎豹瞬間進化成直立人的姿勢沖向她,速度不亞于一道閃電。
在破帳篷里聽到她的“日你先人”之后,陳指導員對她愈發(fā)寡默。杜蘅不知道,陳順這段時間內(nèi)心因她而生多少煎熬,只聽見他用顫抖到近乎恐懼的聲音喚她。英雄也會懼怕自然界未知的結構嗎?
她聽見了,沒轉身。
“杜蘅!”
口氣更為焦躁。
她立在原地,任由風刮她,隔著一華里,看老天給她厚禮。
沒有留意,空氣中其實有濃烈草皮灼燒的焦味。
昏天暗地間,邪風呼嘯像鬼在哭。
球狀,中心透明,由直線運動改為在靜止位置上旋轉的奇觀。緩慢的,獨立的,這團東西仿佛正在調(diào)查陳家壩這片干枯發(fā)白的草地!
它能穿透墻壁,穿過關閉的窗子。
也許也可以有效約束不穩(wěn)定質(zhì)體,實現(xiàn)受控核聚變。
這是,球狀閃——
“啊——!”
她失聲驚呼。
思緒驟然被打斷,雙腳離地,男人有力的膀子撈住她,鐵一般鉗制住,把她夾在腰間悶頭往回帶,步子邁得奇穩(wěn)奇大。
這么大的風,他究竟怎么做到的?
“陳指,放我下來。”
“陳指。”她扭頭,發(fā)現(xiàn)自己和奇觀漸漸拉遠,突然猛烈掙扎起來,可惜于事無補。
“放我下來,陳順!那是球狀閃電!”
陳順沒聽清。
隨她在他手中鴨子撲騰。
風一刮,她的聲音就碎了。
他抱起她,把她投到馬背上,杜蘅立刻跳下來,還沒邁腿就被他一把揪住。他吹了一聲馬哨,馬匹立刻跪伏前蹄,他又鎖她的腰,再次把她抱上去。
這回掐在腰間的手沒松開。
她的腰,裹在棉襖里還是那么細,這樣的身板,好膽量敢離滾地雷那么近,真不要命了!
“我說危險,聽到?jīng)]有?”
他的眼睛刮到血紅,杜蘅拔起他的右手,一口咬上去。
齒尖鉆進皮里,他感覺到她齒排在抖,細微地抖。
陳順眉頭舒開,手指漸漸收攏,拳頭送更多到她嘴邊。
咬吧,隨你咬。
情急之下抱住她,是他出格了,咬吧。
“危險。”
他的口氣軟了下來。
甚至有些無奈,直看進這雙奇美的眼睛深處,口氣更軟了,“別過去,好嗎?”
這時,杜蘅才發(fā)現(xiàn)他右臉不算輕的擦傷,鬢角有塊皮掀起來了,血點正往外冒,在她注視的幾秒中匯成一條血流,緩緩沖掉臉頰上的沙泥。
他粗硬的發(fā),一半也是塵鄧鄧的。
風一大,容易吹跑五官。他不一樣,五官穩(wěn)穩(wěn)定定地扎根在臉上,嚴朗端正,一點不肯向風妥協(xié)。極度惡劣天氣下,眼睛竟這般亮,宛如有雷電在瞳孔里打閃。
“球狀,閃電。”
杜蘅重復,感覺被風沙嗆了喉嚨,只好用手指當梳子,梳開他的拳頭。
球、
狀、
閃、
電。
她在他手心寫字。
過程中,眼神一刻不離兩華里外的光體,噼里啪啦的電光聚在她眼中,像嵌的另一雙眸子。
這雙暗淡無光過的眼睛,遇見了她一生的理想。
“球狀閃電?”
陳順看她風沙中吹白的臉,無奈地笑:“你給起的名字?”
“還挺貼切。撞上去橫豎死球,可不得叫球狀閃電,好個球狀閃電。知道你還往前撞?!”
剛才的狠勁早就沒了。
他抬手,護在她額角,擋住暴風里不停刮打她臉頰的長發(fā)。
杜蘅太高興了。
不受控制,蹦出許多許多陳順從來沒聽過的東西。卡普坦,暗物質(zhì),拉馬努金,通過核反應從原子核里釋放出的能量……
“它變色了!”
悸動作祟,杜蘅捧住陳順的臉,忽略他的驚詫,扳他去看。
反正他瞪大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很適合觀看變色中的球狀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