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美爾的嘴角抽了抽,心臟立刻咯噔一聲,感覺有猝死的跡象。
方彧彎起眼角:“不過,后來學會了站著睡覺,感覺就好多了。”
站著睡覺?伊美爾感覺自己倒是很需要修煉這門技能。
方彧像會讀心術(shù)一般,繼續(xù)說下去:
“站著睡覺的關(guān)鍵竅門在于,如何調(diào)整身體到一個既放松、又平衡的狀態(tài)——這樣睡著后既不會前仰后合把自己晃醒,也不容易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
“主要是重心的調(diào)整!”方彧言之鑿鑿。
名將說話口氣很柔和,但莫名讓人有一種立刻服從的沖動。
伊美爾忍不住跟著方彧的指示動了動腳,把重心移過去……
“對,沒錯,就是這樣!
“最后就是睡覺了!狈綇笭,“這方面我無可奉告。要是上學的時候,那倒頗精于此道。但現(xiàn)在……”
她搖搖頭,感慨道:“學習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啊!
“……”
失眠這么嚴重嗎?
伊美爾有些替這個人傷心——她值的班最多,所以很清楚方彧的作息。
每次值晚班的時候,這個人都醒著。
偶爾替安娜夫人值白班的時候,這個人也多半醒著。
無論什么時候見她,她都如此清明淡定——那她什么時候睡覺,什么時候做一連串的噩夢呢?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方彧懶洋洋轉(zhuǎn)過身:“謝謝你聽我說這些,啊,你那位脾氣不太好的長官是不是要來了?我還是回去吧!
伊美爾:“……”
此后,方彧隔三差五來找她聊天。
她總是一個人有一搭沒一搭,胡說八道些什么。
伊美爾始終板著臉不吭一聲,她好像也并不在乎。
伊美爾很快發(fā)現(xiàn),聽方提督放有滋有味的屁,比在辦公室被呼來喝去有趣得多。
方彧知道蜘蛛的□□方式、冷門的基因病研究、奧托十九的風流艷史。
還很有針對性地發(fā)表了一番如何應(yīng)付難纏上司的演講……她照方嘗試后,安娜夫人很久沒找她的麻煩。
唯一可惜的是,方彧從不提自己的事,更不提自己這些年打仗的事。
——是因為她有那么多別人的故事可講,所以沒有留給自己的份額了嗎?
還是因為……方彧這樣的人,說每一句話都有其目的,而自己只是被利用的工具,她不愿向工具傾吐太多自我呢?
這個疑心若有若無,一直縈紆在伊美爾的腦海里。
直到兩人就這樣隔門夜話了小半年后,某個清晨,方彧突然說了一句:
“小時候,我爸爸總是不在家。那時候,我可以一整個月不說一句話!
“……!”
伊美爾眼睛一亮。她一定沒掩飾好表情——
因為方彧立刻苦笑著看了她一眼,眼神無奈,似乎領(lǐng)略過她清澈的愚蠢,對此早有預(yù)期。
唉,管她怎么想的,一個囚犯的想法不重要!
不管怎樣,這是方將軍第一次向她提及自己的故事!
或許……方將軍不是把她當成預(yù)備潛逃的工具,而只是寂寞中的一個朋友。
莫名其妙的,伊美爾暗暗激動,開心得夠嗆。
簽退時,連安娜夫人也用看精神病的目光看著她。
她不在乎,換下制服,折好,放進衣柜里。
沖了一杯咖啡,她離開總部,打算去街角的可頌店買一只牛角面包。
天氣也很好,萬里無云,路上沒有什么車輛……
“嗶——砰!”
一輛尖叫著的失控的無人駕駛汽車從拐角竄出來。
刺耳的油門聲中,伊美爾突然飛了起來。
她的意識和身體同步解離,刺耳的油門聲變作天堂奏鳴曲。
……
“看著!”
方彧撞在墻壁上,肩頭咔嚓一聲,她卻沒感到疼痛。
法爾希德掐著她的脖頸,將監(jiān)控視頻舉在她眼前:“給老子好好看!”
伊美爾被撞得四分五裂,血泥亂濺。
場面血腥,方彧卻見得多了,以至于很難做出一個略有波瀾的表情。
她說不出話來,轉(zhuǎn)頭瞪著眼前這個瘋子,旋即又被粗暴地擰著脖子,轉(zhuǎn)到監(jiān)控錄像前。
“方小姐……來,說說,你都看到什么了?”
方彧不知哪里來了一股力氣,猛地掙脫:“有人謀殺!
“不錯,是我謀殺!狈栂5卤煌频靡粋倒仰,陰森森笑起來,“但她是因為你而死的!
方彧冷冷道:“是我和她說話,可她從沒有回答一個字。您如果擔心我圖謀不軌,為什么不干脆殺了我?”
法爾希德好像覺得怪好笑,上前一步:
“殺了您?方將軍,你把自己當成什么東西了?”
“我也想讓您死了拉倒,可辦不到。誰讓方小姐您是尊貴的、重要的、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呢?——這個世界上愿意為您發(fā)瘋的人太多了,所以您想死也死不了!
“反過來,這世界上在乎她的人在哪里?除了她那對鼠目寸光的父母,沒有啊——所以她就代你死了!
“誰讓她傻乎乎地愿意聽您說話,還在心里偷偷地崇拜您呢?這樣的人,我可不敢留。”
“!”
方彧突然什么也說不出了。
……說什么也沒用,她從未如此時此刻這般渴望過殺死一個人。
可笑的是,當她吹口氣就能伏尸百萬時,她沒有什么屠戮的欲望。
當她終于恨不能殺人時,她已經(jīng)自身難保,不可能殺得了法爾希德了。
法爾希德彬彬有禮:“哎呦,哎呦,原來提督小姐也有張口結(jié)舌的時候啊?不要緊,您只要記著她是因您而死的就好!
“這個世界運行的規(guī)律如此……有人死去時驚魂動魄,整個銀河為之洶涌澎湃。有人死去時,卻無人知曉,甚至得不到一滴眼淚。真是不公平,是不是?”
方彧暗暗咬牙,怒極反笑:“……”
法爾希德突然再次湊近她:“笑什么?您知道,我不喜歡您那副清高自詡、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
“算起來,我們結(jié)怨可是已久——您其實早有機會搞掉我的,但您當時沒有這么做,不就是因為不在乎嗎?”
“您壓根不在乎我是什么東西,所以對我視若無睹,無比寬容,錯失良機,以致今日……一個無辜者終于因你而死了。你最厭惡的事情,因你自己的無能軟弱而發(fā)生。來,回答我,后悔嗎?”
方彧微微一怔,恢復(fù)了平靜。就好像她的憤怒是清晨一陣霧氣,很自然地消散了。
“不搞掉您,是因為我的輕蔑?”
她啞然微笑:“……我不搞掉您,原因或許不那么復(fù)雜。那種念頭從來沒在我腦中出現(xiàn)過!
法爾希德:“您看,您連憤怒都這樣吝嗇,剛剛您差點大喊大叫的樣子,倒更有人氣兒一點——”
“沒關(guān)系,您沒有人氣兒,我會用血來教訓您。我要讓您知道,這種寬容是致命的。”
“世界上惡人很多,而黎明塔富集了世界上大半的惡人,這是一棟罪惡之塔——在這里,你今天不在乎一百個人觸犯您的利益,明天就會有九十八個如我這樣的小人,得寸進尺,把您欺負得更慘。明白嗎?”
“……”
方彧淡淡看著他。
她的瞳孔是黑色,一種平靜深邃至極的黑色。
比起人類,更像某種自然規(guī)則式的存在,喚醒了某種置身荒原般的、基因里的荒誕恐怖。
“不說話?”
“語言是為了思維的交流。我看不出此時此刻有這個必要。”
法爾希德冷笑著,撂下一句:“好,您應(yīng)該珍惜的,因為這大概會是您這輩子最后一次與活人說話了。”
方彧依然平靜地看著他,直到法爾希德不得不快步離開,躲避那種可怖的目光。
她默默扶住墻壁,合上眼,喉嚨里泛起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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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巴克圖。
謝相易坐在巨幅星圖前——這曾是陪伴著方彧度過了許多不眠夜的物件,而今孤零零地掛在那里,死氣沉沉。
他周圍擠了一圈人,大多是從玫瑰戰(zhàn)爭期間就開始跟隨方彧的舊部。
長久以來,他們習慣了因方彧的榮耀而榮耀,但還沒能接受因她的恥辱而恥辱。
方彧音信全無六個月來,每次深夜相聚,他們總是義憤填膺地帶來媒體上新的“披露”。
如果說什么“虎踞龍盤,獨霸遠星”至少聽起來霸氣側(cè)漏,如今的詆毀則更令人切齒。
“這些人怎么敢這樣!他們詆、詆毀提督。閣下們聽聽——”
一人漲紅了臉,罵罵咧咧地念:
“所謂玫瑰戰(zhàn)爭,實則也頗可考究。諸君試想,她兩次到大公國,一次大公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另一次大公妃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我們上數(shù)學課時都學過‘相關(guān)性’,那么,方彧和‘大公去世’之間的相關(guān)性,未免也達到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