酋長帶走了許多人,也包括他。
石頭屋子的后院,五十年蘭緩緩生長著,它在擴展自己的根系,汲取著大地與雨水的養(yǎng)分,而花兒們也隨著時間的流逝紛紛盛開著。
但她卻仿佛被抽調(diào)走了活力,她心中不安,滿是驚疑與惶恐,她逐漸憔悴,但卻強迫自己吃許多東西,這是為了肚子中的孩子,她感覺味如嚼蠟,但還是強塞入口,吞咽,宛如機器。
一個又一個壞消息傳來,他們所在的一方節(jié)節(jié)敗退,很多人都死了,絕大部分部落都被獨立山民一方拉攏亦或是征服,只有他們這些沿海沿湖,根據(jù)帝國人的話,也就是佛羅多自治區(qū)的山民還在抵抗。
為什么要抵抗?為什么我會想著最好別抵抗?有些時候她會思考這個問題,然后極端的惶恐感讓她短時間內(nèi)停止思考,無法繼續(xù)這個思路。
但事實冰冷淡漠,但現(xiàn)實殘酷無情。一個陰云密布的下午,她等到了那一天,最糟糕的預感成為現(xiàn)實的那一天,一個木頭棺材被運了回來。
多么幸運啊。太多人尸骨無存,煉金火炮的轟擊能粉碎的不僅僅是城墻與要塞,還有人的骸骨尸首,而火器的威力也足以撕碎血肉,敲碎骨骼,讓尸體畸形到他最親近的人也無法認出。
這是幸運的。她顫顫巍巍地走出石頭小屋,她看見自己丈夫的父母哭嚎著撲在那木頭棺材上,簡陋的棺材蓋打開了,里面是一具大體完好,但血肉模糊的尸體,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已經(jīng)開始腐壞,灰蒙蒙的結(jié)晶霧氣充斥眼眶。
她跪在了地上,爬向棺材,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哭,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她只知道第二天那棺材就下葬了,而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又過去了半個月,酋長帶著勝利的消息回來了。
但除此之外,他還帶回了許多失去了手腳和身體一部分的人。
勝利的消息根本就不能沖刷這種慘淡,部落的街道上開始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殘疾的士兵,他們行走在街道上驚惶無比,仿佛隨時都會有人從轉(zhuǎn)角射擊,他們會突然地尖嚎,會把自己關在屋子里面,他們會不住地流淚,他們會面對太陽顫抖。
他們究竟是在哪里變成這樣的?他們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打擊才會被摧殘至此?
如果說這就是勝利,那么勝利究竟是什么?
部落中只有犧牲者親友的哭泣,而其他人和往常一樣過日子,甚至還有點喜慶。
勝利。勝利……
她咀嚼著這個詞匯,她無法理解這個詞匯,究竟哪里贏了呢?那些要獨立的山民勝利了,他們所有人就都要死嗎?是啊;蛟S吧,或許可能比死都要殘酷,但如今這樣的勝利究竟要怎么才能歡慶?
她痛恨。她痛恨那些活著回來的人,無論殘疾與否,他們都等到了勝利的那一天,活著回到了家鄉(xiāng)。
她痛恨。她痛恨那位酋長口中的龍神使者,為什么那個傳說中的英雄繼承者不早點出手,不早點帶來勝利救下他?
她痛恨。她痛恨獨立山民,痛恨飛焰地,痛恨帝國和一切她不知道姓名,隱藏在戰(zhàn)爭背后的大人物。這些人究竟摧毀了什么,他們自己真的明白嗎?
但是他們或許根本不在乎,根本不在乎他們的舉動會造成什么結(jié)果,不在乎會有一個寡婦,一個母親,還有更多的人憎恨著他們。
是啊。就是如此。痛恨什么都無法辦到。她的弟弟和丈夫的哥哥都來到她的身前安慰她,他們一同出戰(zhàn)卻幸存歸來,他們向她下跪,兩個男人痛哭流涕地告訴她,她的丈夫英勇無畏,是為了掩護一支側(cè)面迂回的部隊而戰(zhàn)死,他是部落的勇士。
他們向龍神,先祖和天地的精靈立誓,他們會保護她,保護她的孩子,自己兄弟的血脈,酋長做了見證。
這已經(jīng)非常幸運了。她的心中偶爾會浮現(xiàn)出這樣的想法,她還有親人和孩子,她還有家人與朋友,他死的像是一位英雄,自己在哭泣之后應該贊美他的勇武,這正是山民的傳統(tǒng)。
更不用說,自己不是最慘的那一個……比她這樣寡婦更悲慘的事情還有的是——母親失去了自己的獨子,父親失去了自己含辛茹苦拉扯長大的兒子,那些年輕的戰(zhàn)士犧牲時甚至還沒有子嗣,他們的父母以淚洗面,甚至沒有一點安慰。
她牽著自己四歲長子的手,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看著對方蔚藍色的天真眼眸,感受著腹中微微震蕩的心跳,心中的痛苦略微有些消退。
可這樣的安慰就像是在心中鼓蕩起一陣風,將被棘刺刺穿而破碎不堪的心從滿目瘡痍的大地中吹起,輕飄飄地在空中飄蕩著,暫時地離開了痛苦的源頭。
但是很快啊,這飄動的心會再一次落回大地,再一次被傷痛貫穿。
那些傷痛并非是直接的死亡,而是一次廚房中的沉默,一次柔和仿佛撫摸般的輕風,與一雙相似眸子的對視,以及突然深夜中升騰而起的回憶——就像是火山爆發(fā),不可抑制的美好記憶混雜著轟然炸裂的痛苦涌上心頭,然后便是幾近于絕望的茫然。
她會明白,她早就明白,其他人的痛苦和她有什么關系?沒有人可以理解其他人,也沒有人可以真的用其他人的痛苦來遮掩自己的悲傷。
她常常夢見,夢見丈夫帶著傷痕歸來,他們還是像過去一樣做餡餅,他揉面,她剝蝦,家里充滿了麥餅烤制的香味,孩子歡聲笑語,等待著熱騰騰的蝦肉餅上桌。
而現(xiàn)在,她每天起床看見晨曦,卻仿佛像是太陽要熄滅了那樣。
酋長在說著什么,酋長在鼓動著什么,酋長說服了許多人,包括她的父母,所以她隨著酋長一起,離開了家鄉(xiāng),前往了遙遠的圣地,那錆鋼圣山周邊的峽谷。
這并不漫長,但是許多山民終其一生都不會離開他們部落的勢力范圍,不會離開他們棲身的山巒,而這一天,來自四面八方的山民們都匯聚而來了,他們熙熙攘攘著,虔誠且敬畏地仰起頭,看向圣山的山巔,那陰云之下,比太陽還要明亮閃耀,卻不傷人眼球的龍神祭火,他們眺望那座呼喚雷霆劈落的高塔殘骸,以及站立在殘骸之上,那位白發(fā)的使者。
那就是龍神使者,在過去的傳說中有著他前輩的故事,在如今的戰(zhàn)爭中有著他現(xiàn)在的威名。
他就是帶來勝利的那個人,僅僅是因為他的存在,所有山民都屏住呼吸,令山谷間一片寂靜。
她輕輕握住自己孩子的手,牽著自己的孩子,靜靜地仰起頭,看向那微不可見,但卻的的確確給予所有人一種明顯存在感的人影,而一排巍峨的鋼鐵騎士站立在通向山巔的道路兩側(cè),磁暴發(fā)生器中流淌著閃電的光輝,與充滿陰云的天空間流淌的雷霆交相映會。
【我來這里,并非是要告訴你們一場值得歡慶的勝利到來,而是要告訴你們苦難與寒冬將至】
而一個聲音,一個平靜,清朗,年輕卻給予人一種威嚴感,他開口直入主題,沒有任何廢話,語氣也平淡地宛如敘述:【山民的內(nèi)戰(zhàn)并非源自于我們自己間的仇恨,而是源自于帝國與飛焰地的戰(zhàn)爭,只要兩國的戰(zhàn)爭還在持續(xù),我們就不可能得到和平,飛焰地會將我們作為影響南嶺的武器,不斷地攻擊我們】
【而問題在于,為什么飛焰地要選擇我們?】
他停頓了一會,然后道出事實:【因為我們山民的確有著足以讓飛焰地去花費心思謀算的本錢】
【因為我們的人口眾多——所以只要讓我們沒有足夠多的糧食,我們就會陷入混亂】
【飛焰地根本無需費心讓那些叛徒勝利,他們只需要讓這些叛徒拖延我們向外界求援的步伐,在這個缺少糧食的冬天,就會有許多人活活餓死,而剩下來的人也會成為難民,哀嚎著離開群山,沖擊瑪瑙石平原,徹底攪亂南嶺】
【因為我們的確有著力量——就在我的身后,這燃燒的龍神祭火,憑借這宏偉圣地的力量,我呼喚雷霆,擊潰了三位構裝騎士】
【但倘若沒有我呢?倘若我失敗了?那么圣地的力量,我們山民的力量,就會被飛焰地的狂徒所盜取,而他們究竟會用何等褻瀆的方法利用我們先祖留下的遺產(chǎn)?我們無法想象,但那絕對是最糟糕的噩夢】
山民們聆聽著這聲音,他們屏住呼吸,在這肅穆的氣氛中安靜地聽著那位帶來勝利的使者言語。
而他繼續(xù)道:【因為假如我們團結(jié)一心,那么誰也無法忽視——飛焰地之所以費盡心思蠱惑那些叛徒,真的是為了我們山民好,為了讓我們‘獨立’嗎?大錯特錯!】
【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陰謀不可能成功,叛徒必然會失敗,但憑借這場內(nèi)戰(zhàn),飛焰地撕碎了諸部之間那堅韌而又脆弱的關系!】
【我們中的一部分人,殺死了另一部分人的朋友,殺死了另一部分人的丈夫和妻子,殺死了另一部分人的兒子亦或是女兒——名為死亡的哀傷與名為永別的憤怒充斥著我們的內(nèi)心,自這場內(nèi)戰(zhàn)之后,我們山民再也不可能像是過去那樣團結(jié)一心了】
【自這場內(nèi)戰(zhàn)之后,我們山民再也無法重回過去的輝煌,恢復龍國的榮耀,振興我們自己了!】
【因為我們手上沾染了自己同胞的血,我們之間,已經(jīng)滿是憎恨與絕望構筑而成的天壑了!】
【我們山民,自此之后,便將成為分裂在群山之間,老死不相往來的獨立部落了!】
使者的聲音越來越大,宏亮的回應在群山間震蕩,乃至于化作了層層疊疊地怒吼與質(zhì)問:【你們想要這樣的結(jié)局嗎?】
【我的回答是,絕不!】
——絕不……
——絕不。
——絕不!。
人群之中,有不少人仿佛從夢中驚醒,他們抬起手高呼,重復著‘絕不’的呼喊聲——而片刻之后,山呼海嘯一般的怒吼響徹山巒之間,沸騰一般的怒火,被人提點理解真相后的醒悟,以及那源自于內(nèi)心的不甘和憎恨,不愿意讓敵人目標達成的意志,支持著人群聲嘶力竭地高吼。
而龍神的使者抬起手,指向天空——在那里,天上的云層層層疊疊地被排開,如火一般的驕陽從云層間的大洞中垂下一道肉眼可見的光柱,它籠罩在圣山之巔,照耀在那降雷高塔的殘骸之上。
照耀在那白發(fā)的使者身上。
【同胞們,聽我一言!】
他的聲音宛如雷霆,震散陰云:【我們之所以會陷入戰(zhàn)火,并非是因為我們?nèi)跣,而是因為我們的強大!?br />
【只是因為兩百年來的沉淪,我們遺忘了自己的力量,所以被他人利用,傷害了我們自己!】
【是啊——我們的文明沒落了,我們敗給了帝國,成為了他們的一員,這就是戰(zhàn)爭,我們已經(jīng)輸過了一次,這沒什么可羞恥的——但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能一直輸下去,輸?shù)轿覀儾粡痛嬖凇?br />
【我們還有重振的資本,瞧啊,我們的錆鋼圣山!它巍峨堅固,屹立在這崇山峻嶺之間,神圣而莊嚴,它的力量仍然可以守護我們山民,也可以引導我們重新走向輝煌】
【同胞們,請聆聽我言——我們山民如今的境遇,就如同這山峰頂端已然潰塌的高塔,它曾經(jīng)高聳豎立于山巔,綻放勝過太陽的光輝,以最強大的姿態(tài)擊潰了幾近于不可戰(zhàn)勝的敵人……然后它便傾覆,成為你我眼前的廢墟】
【但是,高塔傾覆,我們可以將其重新建起!它遍布傷痕,也可以慢慢將其修復,彌補愈合!】
【我將帶領你們做到這一切,我將重建高塔,我將引領山民重新走向輝煌!】
【是的,我們將面對未來更加兇殘可怖的敵人,我們將面對更加狡猾卑鄙的惡徒,他們將畏懼我們的強大,我們的人數(shù)以及我們的團結(jié),他們會阻攔我們復興的步伐,妨礙我們重建高塔的行動】
【但這一次,我們將同仇敵愾,迎擊他們的陰謀詭計!】
【這一次——同胞們!】
【我們不會輸!】
“我們不會輸!”“我們不會輸!”“我們不會輸!”
因為陽光,因為熱烈的氣氛,因為成千上萬人那被引起的怒火,空氣灼熱了起來,即便是年初寒冬冰寒的空氣,也在人群中升騰而起的白氣間被加熱。
一位寡婦,一位母親感覺自己的大腦有些缺氧,她茫然地抬起頭,看向山巔處的那個年輕人。
那個正在宣告未來,宣告另一場戰(zhàn)爭開幕的年輕人……
和那些陷入狂熱的人們不同,她感覺到了一陣冰冷的酷寒席卷而來。
——崇高的目標之下,必有尸骨埋藏;激昂的宣言之側(cè),必有犧牲相隨。
榮耀與死亡,功勛與戰(zhàn)爭……重振一個部落,或許只需要幾場戰(zhàn)斗,但重振山民的文明,需要的便是數(shù)次戰(zhàn)爭。
因為感到眩暈,因為對那樣的未來感到恐懼,她踉蹌地后退,差點摔倒,如果不是孩子緊緊握住她的手,恐怕她就會倒下吧……而周圍的山民因為陷入興奮,所以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她不會相信表象。她已經(jīng)失去了許多。她的心早就被痛苦撕碎,所以反而能更加清晰地體會到那未來的殘酷,而并非是那宏大敘事表面的崇高。
可是。
她又無比清晰地明白……如果沒有眼前的這位龍神使者,那么等待山民的,絕對是比那樣殘酷未來更加殘酷數(shù)十上百倍的‘絕望’。
只是關心自己一家人的幸福,就注定改變不了那樣絕望的結(jié)局,只是幻想著‘獨善其身’,就注定會被時代的浪潮吞沒。
——究竟該怎么辦才好?
自己這些普通人,究竟要經(jīng)歷多少次生離死別,才能見到那所謂的‘輝煌’?
“媽媽,不要哭……”
孩子稚嫩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思緒,她擦過眼角,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流滿面,而周邊其他山民狂熱的怒吼,‘我們不會輸!’的聲音響徹天地。
這是一個好日子。龍神的使者的確貨真價實,他就有這種力量與勇氣,去引領山民走向他心中的未來。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
她想要痛哭,但太過格格不入,在人們的歡呼聲中,她失去了痛哭的力量。
她想要唾罵,但太過不知所謂,自己都很清楚這戰(zhàn)爭并非是使者的錯,她失去了唾罵的勇氣。
她如果是真的孤苦無依就好了,那她就能去尋求死亡。
但孩子,她的孩子就在她的身邊,拽著她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吃著部落發(fā)下來的餅干,和父親一般湛藍色的眼睛擔憂地注視著剛才正在哭泣的自己。
孩子什么都不懂,他穿著破舊的衣衫,時不時地側(cè)頭看著圣山。
他被狂熱的人群包圍,他將會被部落教導,他最終會成為他父親那樣的人。
勇猛,無畏,充滿榮耀,為了部落而沖鋒陷陣,然后死在某地的人。
——龍神啊。使者啊。
——無論是誰,請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