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月色氤氳,藏身于云后。
琉璃燈在宮廊上清清淡淡映出一個影子,一襲青蓮色云緞錦衣,肩披玄色大氅,墨發(fā)間插著一只羊脂玉發(fā)簪,來人穿過一襲茫茫夜色,終于暴露在光亮里,眉宇間帶著淡淡冷意。
大殿內(nèi)外燈火通明,萬秩和抱著個拂塵倚在門扉發(fā)呆,扭頭瞧見一旁兩眼無神正昏昏欲睡的小太監(jiān),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抬腳便踢上去。
這個時節(jié)大抵都穿得厚,小太監(jiān)跌坐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
萬秩和板著張臉瞅著他,不置一詞。
小太監(jiān)哭喪著臉跪在地上,副架勢他們都熟得很。
下一秒他師傅果然開始發(fā)作,喋喋不休:“怎么著?站久了不知道跪是什么滋味?咱家?guī)湍阈研焉駜,別跟個蔫了的苦瓜似的,一副死相!睜開你的狗眼瞧瞧這是哪兒!圣人跟前伺候還有膽子跟三魂丟七魄似的,咱家瞧著像是真不要命了?今兒要不是咱家提醒你,這叫哪位貴人瞧見了,早叫人亂棍打死了,還得平白拖累咱家。若是如此,今后還有得你受的······哎喲二殿下,您來啦!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小太監(jiān)見狀連忙爬起來,弓腰低頭站在一旁。
男人腳步不停,衣擺卷起一陣風(fēng),他此刻并不想同這閹奴廢話。
萬秩和屁顛顛跟著,臉上堆著諂媚的笑,示意小太監(jiān)接過男人手中的琉璃燈,他自己則小聲奉承:“圣上這幾日得了信兒高興得很,二殿下,如今真是風(fēng)頭無二呀!這宮里頭可是多少雙眼睛都在巴巴瞧著您,快隨咱家來,圣上在里頭等您吶!
古詩有云:舟中看云霞,月下觀美人。二皇子身為男人,卻怎么也當(dāng)?shù)闷疬@美人二字。
這會兒暖閣中的光斜斜照著,襯得這煞神愈發(fā)俊逸如謫仙,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誰人見了不夸一句公子世無雙。
溫朝眼微狹,笑意微涼,竟一分薄面也未給:“萬公公這嘴上功夫是又長進(jìn)了!
聞聽此言,萬秩和笑意一僵:“是,奴才多嘴了。”他訕訕低下頭,啞然無聲,狠狠瞪了一眼豎起耳朵聽笑話的小太監(jiān),暗自腹誹:怕是病得不輕,好話竟不愛聽。
推開門,掀開簾櫳,里頭圍著一堂暖氣,香裊金猊動,此時此景本該是粉墻花影,如鳴佩環(huán),大快朵頤,清茶美酒淡話,然眼前卻與設(shè)想之景大相徑庭。
滿滿一桌美味珍饈壓根沒動。
算上他,屋內(nèi)堪堪三人,而皇帝和大皇子都不在座上,一人站著,面色鐵青,另一人跪著,彷徨不已。
大皇子見他來了,像見到了救星,跪著上前就要拽他衣袖:“二弟,二弟,是皇兄錯了!”
皇帝冷笑一聲。
溫朝不動聲色躲開他的手,微微頷首:“父皇,皇兄。”
見皇帝點頭,他轉(zhuǎn)而低頭看向腳邊的大皇子,面上一派疑惑容色:“皇兄,你何錯之有?”說著便要上前扶起他。
“扶他做甚,讓他跪著!”兩個兒子如此一對比,更令皇帝氣得吹胡子瞪眼。
大皇子瑟縮著,目光躲閃,不敢與他對視。
他這模樣橫豎也瞧不出什么有用的,于是溫朝轉(zhuǎn)頭問皇帝:“父皇息怒,究竟是怎么了?皇兄······”
不問倒還好,聞聽此言,無疑是在順和帝心里燒了一把火,他偏頭瞪著不成器的長子,厭惡之色溢于言表,聲音陡然拔高:“大皇子!你當(dāng)?shù)闷鹚@聲皇兄!你弟弟何其無辜!”
大皇子嚇得又一哆嗦,冷汗涔涔,口中不停哀求道:“父皇,父皇息怒!兒子真的知錯了!兒子是豬油蒙了心啊,二弟,二弟是我對不起你,皇兄給你賠罪,你想如何都好……”
順和帝沒臉去看這叫人煩心的大兒子,老臉隱隱閃過一絲羞愧之色,轉(zhuǎn)而又被憤怒取代:“瑾鴻,你素日對他敬愛有加,他這為人兄長的卻做出此等下作之事……叫這逆子自己同你解釋!”
他的臉龐因為而漲得通紅,抖著手指著地上癱軟如泥的長子,厲聲喝道:“逆子!你便好好與你弟弟說道說道,你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不得你弟弟原諒不準(zhǔn)起來!”
大皇子神色愕然,嗓子卻像啞了似的,抖著嘴唇努力半晌還是吐不出半個字,最后在他父皇要殺人的眼神中,神色灰敗,頹然地一五一十交待。
溫朝聽著,眉頭越蹙越緊,從初時不敢置信到最后滿眼失望,一室寂靜中,他盯著大皇子瞧了半晌,才冷冷道:“皇兄,如此說來,臣弟能活著回來,倒真是意外。今日得知真相,不若那日順著皇兄的意死了便好。父皇,此事您來定奪吧。”
他深深瞥了一眼宛如一灘爛泥的大皇子:“從此我就當(dāng)沒你這個哥哥,父皇,容兒臣先行告辭!
外頭的人不知發(fā)生了何事,二皇子進(jìn)去后過不多久便奪門而出,許久后,殿內(nèi)傳出一聲巨響,圣上陰著臉宣人進(jìn)去。
下人推開門,滿地碎瓷。
旨意當(dāng)天清晨便到了大皇子府,大皇子囚禁皇子府自省,三年不得出。
這道旨意不亞于平地驚雷。不同于皇子府眾人哭天搶地,正主一言不發(fā),宣旨太監(jiān)重復(fù)了幾遍他也不接,神不附體地呆愣愣跪著。
那太監(jiān)也是很不耐煩,這大皇子失了圣寵,還在這兒擺原先那副架子呢,看樣子是還沒認(rèn)清現(xiàn)實。這樣想著他便陰陽怪氣起來。
“大皇子,還不接旨?咱家可提醒您,抗旨,”他頓了頓,皮笑肉不笑,“是要掉腦袋的。您這是要拖著滿府家眷一起陪葬呀?
大皇子聞言,卻終于緩緩抬頭,眼神直勾勾向他射來,太監(jiān)被那陰毒的眼神看得心中一驚,忽地有些脊背發(fā)涼,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誰知下一刻對方便抽出一旁侍衛(wèi)身上的刀,在周遭人驚恐的眼神中向他撲過來,他還來不及反應(yīng),便被亂刀狠狠扎在身上,劇痛中他看到自己身上噴出的血濺了大皇子滿身滿臉,令他看起來像個失了心智的惡鬼。
所有人都被這驚變嚇得愣在原地。
大皇子殺了人,一把丟下刀,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環(huán)視一圈,看著那一雙雙或驚懼或崩潰的眼神,他心中忽然升起昔日里從未有過的快意。
膽量如同野草般瘋漲,他坐在血泊里扭曲地大笑幾聲,而后姿勢怪異地匍匐于地,撿起染紅的圣旨,捧著看了又看,語氣輕柔,表情卻猙獰無比:“父皇要我死,還要找個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絕情的幌子,又是為何呢。溫朝得您喜愛,便直接把皇位傳給他吧,何必守著皇位死不放手呢······二弟啊二弟,只怕我們誰都熬不過父皇······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