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忽然覺得一種離奇的好笑,好像有什么龐大又無形的東西在她身后推動,悄無聲息推動著她終將面對這樣的命運。
——那該死的,操蛋的,狗賊老天!
珠珠安靜看著公子的臉龐,用手指輕輕給他梳鬢角,梳著梳著,她突然問:“老先生,如果我還有一朵多的桃花,整整三朵桃花,會能夠救他的命嗎?”
老神醫(yī)吃驚看著她,遲疑片刻,點點頭:“老朽不敢保證,但三朵神花,已經(jīng)足以一試!
“……”
“姑娘還有更多的桃花?”老神醫(yī)不明所以,急切追問:“老朽愿傾盡全力,救公子性命!
老神醫(yī)看著少女靜靜半響,忽然哈哈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也太過美麗,像春夏最盛的花,開到極致,奪眼得甚至讓人忽生害怕與不忍。
少女笑了好半天,才逐漸收斂起笑意,擦了擦眼角,搖了搖頭。
“沒有了!彼龘u著頭:“我再也沒有了。”
·
裴公子在第三天下午醒了過來。
珠珠做足了心理準(zhǔn)備,所以當(dāng)她看見裴玉卿淡泊清淡的眼睛的時候,還能保持基本的理智、沒有像一個傻叉那樣當(dāng)場破防。
她一口氣跑到床榻邊,盯著他,大聲問:“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裴玉卿正在喝藥,端著藥碗停在唇邊,目光緩慢抬起看著她,輕輕點頭。
“——”
他點頭的那一刻,說不清為什么,珠珠心里的一股氣像倏然懈下來。
裴公子面色蒼白,他瘦了不少,卻無損他玉一樣的美麗,只顯得更清冷疏華,像靜夜垂落的月色
——仿佛又回到了她們第一次見面,回到了上一次他昏迷蘇醒后,都回到了從前每一次開始的樣子。
疏離,清淡,平和,冷漠。
他看著她,啟唇開口像想說什么,可珠珠看著他的眼神,已經(jīng)根本不想聽他再說了。
“停!”珠珠簡單粗暴比了個停止手勢:“說話可以說,但別再給我道歉、也別說那些我肯定不高興聽的話!
裴玉卿正要開口就聽這話,不由微抿了抿唇。
“……!“小鳥瞬間炸毛:“你還真沒別的話跟我說了?!”
裴公子:“……”
少女雷霆大怒,可公子剛剛醒來,仍然頭目暈眩,也無話可說,只得靠在榻枕上靜靜望著她。
少女在旁邊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著跳腳,她穿著紅裙子,可裙角袖口全是褶皺,頭發(fā)也散亂,不知道多久沒有好好打理過。
她約莫一直陪在他身邊,以至于甚至抽不出來一點心思照顧自己。
公子看著她,過了片刻,少女突然調(diào)頭噠噠跑過來,猛地揪住他的衣領(lǐng)。
他單薄的中衣被瞬間揪得松散,他全身虛弱乏力,自然沒有半點抵抗少女蠻力的余地,像一只折傷秀美的仙鶴被強(qiáng)力扯起。
公子被扯著衣領(lǐng)抬起頭,他的面目白皙豐潤如玉,琉璃般的眼瞳清晰倒映著她的臉,珠珠看著他眼中的自己,從來沒這么覺得自己像個惡毒可憎的絕世王八蛋。
是啊,得是什么樣的王八蛋才要費盡心機(jī)強(qiáng)求逼一個菩薩動情,把老婆氣的吐血,在人家不得已忘情后當(dāng)場破防惱怒跳腳,在人家這么虛弱的時候還扯著人家衣領(lǐng)大發(fā)雷霆?
蘇珍珠。
蘇珍珠,你可真是世上最大的鳥王八蛋。
少女胸口大幅度地起伏,她慢慢松開手,裴公子低低咳嗽,松敞領(lǐng)口下一小片玉白光華的肌理如呼吸的細(xì)綢。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裴玉卿聽見少女沙啞的嗓音,一個字一個字說:“可我一點、一點都不想給你道歉。”
裴玉卿心頭忽然難以言喻,抬起頭,少女凝望著他,慢慢后退,忽然一言不發(fā)扭頭跑走。
說不出任何緣由,他肺腑像被重重敲了一記。
裴玉卿呼吸凝滯,下意識張開唇想喚她的名字,可少女已經(jīng)像乘風(fēng)的鷹鳥頭也不回地飛走。
珠珠跑出屋閣、跑出院落,官邸里人來人往,許多臣僚部將震驚望著她,珠珠視而不見,直到跑出前院,門口階前傳來腳步聲,幾個江南派系的主臣正拾級而上往門里走,為首的男人緋袍紫帶、高冠環(huán)佩,多日不見、仍如江南的花月說不盡的錦繡風(fēng)流。
南樓侯逐漸頓下腳步,隔著門檻,遠(yuǎn)遠(yuǎn)有些復(fù)雜望著她。
珠珠卻沒有半點猶豫地沖過門檻,一把扯住他的衣領(lǐng),把男人當(dāng)場生生扯得踉蹌。
少女的力道冷酷得可怕,像因為失去伴侶而暴怒的頭狼,要把看見的所有東西撕得粉碎。
“你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彼蛔忠痪洌骸澳阍缰,我、和裴玉卿,會變成這樣!
“你把桃花贈我,讓我拿著它去找有緣人。”她攥緊他的領(lǐng)子,像要把那繁美的布料和男人整個人撕碎:“你卻早知道,這桃花永遠(yuǎn)開不了,只會是一場空!”
“你騙我!彼骸澳,敢,以此事騙我!”
南樓侯被她扼緊脖子,幾乎瞬間呼吸斷絕,他面前視野斑白昏聵,卻仍能清晰看見少女那雙燃燒著烈火的眼睛,她像已經(jīng)把牙齒咬碎,咬得嘴唇滲出鮮紅的血絲。
南樓侯:“是——”
“天意如此,天道作劫,為圣主作劫,為圣主斬斷六欲七情、永世歸復(fù)圣位…天意如此,唯獨…不許您過。”
“所以…小少君,北荒的,蘇少君!蹦腥撕粑鼛捉鼣嘟^,卻竟然忽而笑出來:“您,后悔嗎,您…還有機(jī)會…回頭!
“您可以…現(xiàn)在回頭,天尊太上…已經(jīng)醒來,除了裴公子,這凡間有無數(shù)凡人,命如蜉蝣,便是死于太上的震怒下,也…輕若浮毛、不值一提。”
“所以…您有無數(shù)選擇…”
“您盡可以去試…試一試,看誰能讓您渡過情劫,白日涅槃!
“您…”他笑道:“要…回頭嗎?”
“……”少女目中倒映著太陽的光華,如烈烈赤火,如熠熠星芒。
她盯著他,半響,她一下松手,任他趔趄扶撐在階門邊,捂著被掐得青紫的脖頸咳嗽。
“不!
南樓侯低頭狼狽地大喘咳嗽,聽見頭頂少女前所未有平靜倨傲的聲音:“我不回頭!
“我這個人,從來不后悔。”她低下頭,對上男人桃花眼中震滯的目光,一字一句說:“也,絕對不回頭。”
她繞過他大步往外走,她的衣裙裙角翻飛,在浩大的晚風(fēng)中獵獵作響。
她反手拔出身后背著的布包,赤紅的本命劍從灰粗布帛中撕裂,終于折射出鮮艷崢嶸的鋒芒。
“少君…少君!”南樓侯咳嗽著強(qiáng)自撐身起來,喘息著遙喊她:“您要去哪兒?您要做什么?”
“…太上已經(jīng)醒來,必然很快來找您。”
“您…咳…咳咳…您該先想好,如何與太上交代。”
“少君—咳——少君!您要去哪兒?”
珠珠充耳不聞,只大步往前,她甩飛裹劍的粗布,一把握住劍柄,鮮紅的劍尖朝下,像濃血凝滴墜落。
掛在胸前的玉符微微發(fā)亮,符玉也輕聲問,“你要去哪兒?”
“去殺人!敝橹檎f:“殺一個早該殺的人!
“…”符玉忽然不知道說什么,半響啞聲說:“殺完人呢,珠珠,你想做什么?”
事到如今,快近絕路,前路無望,已窺南墻。
珠珠,珠珠
“你想要做什么?”
珠珠沒有說話。
過了半天,符玉才聽她突然說:“符玉,我小時候我爹給我講過一個凡間的故事,相傳人間曾有一個叫彭祖的長壽的凡人,在他八百歲過壽的那年,卻有神婆麻姑路過,笑說他活得還不夠長、說自己才活得夠久、久到見過三次大海變桑田、渾濁的大河變得清澈!
“彭祖不信,問她下次大河變清澈是什么時候,麻姑說,還得再過百年,于是彭祖請她百年后過來,相約一起去看大河!
“一百年后,麻姑如約再來,彭祖已經(jīng)死了,麻姑卻說他的心沒有死,請后人們打開他的棺槨,帶著他的心來到大河,這時大河果然已經(jīng)清澈,彭祖這才真的望見清澈的大河,他的心裂開,血滴進(jìn)大河里,他的心這才真正死去了,從那之后,大河也再也沒有清澈過!
珠珠突然大笑起來,笑著說:“符玉,我不要后悔、我不要回頭,我也要做那彭祖、親眼看見大河。”
“我要親手把我的血滴進(jìn)大河里,我才甘愿死心!彼f:“我死了心,就再也不要心了。”
“我要誰也不能妄圖操縱我的命運,我要那蒼天知道,一再戲弄我的代價!
“我要把心扔進(jìn)大河里,讓這天下的江河,聽我的號令、遵從我的旨意,我說不能清澈——它就永世再別想清澈。
第五十八章
太上,從今以后,我把我的女兒交給您。
昏光斜落, 灑在焦城外二十里的破敗驛站里。
驛站年久失修的正門此刻緊閉,驛站里原本的司吏驛丞和六七個驛卒凌晨時早已經(jīng)被前哨的錦衣衛(wèi)處理干凈,此刻大堂里全是曾經(jīng)北鎮(zhèn)撫司的精銳。
“督主,咱們的前哨已經(jīng)撤去西州, 挾持了西州王及其心腹, 那里可容我們暫避。”
“梁州的懷安王倒戈向大公子, 如今反口不愿意歸順我們,督主, 我們可要挾圣旨北進(jìn), 奪取梁州震懾諸王?”
“督主,廣海那邊…”
盤蟒斕衫的青年坐在桌前冷冷地喝酒, 他徑自提起酒壺倒進(jìn)小小的白瓷酒盅里,帶著厚厚繭子的大拇指與食指捏著拿起, 仰頭一飲而盡, 喉結(jié)滾動吞下, 再繼續(xù)倒, 一口一盅,周而復(fù)始,半響不做一聲。
“督——”
“攝政王!彼K于開口打斷部下的話,冷冷抬眼看過去:“死了嗎?”
幾人對視,面露尷尬訥訥, 一人硬著頭皮道:“當(dāng)場胸口中箭, 按理怎么都活不成了,但誰料得了什么奇藥, 竟止住了血, 救回來了, 如今聽說…已經(jīng)醒、醒…”
“——”
燕煜顴骨抽跳, 猛地將酒壺掀飛,不等他發(fā)怒,幾乎是剎那,凄厲的慘叫聲在門外暴起。
“誰!”
大堂里所有人猝然驚起,兩個千戶拔出腰側(cè)繡春刀就沖出去,大門被撞開又閉緊:“放肆!哪個敢找——。
“撲哧!撲哧!”
利器割開皮肉,鮮血噴濺的聲音,讓大堂里所有人徹底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