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凌鏡軒坐在輪椅上?,吹著海風,看向血月之下坐在獅虎鷹背上?朝他而來的沈鹮,他的心口跳得很快,他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東孚之御師為劉大人所管,如今聽凌鏡軒的號令,幫助沈鹮降服海龍王,徹底抹殺瘴毒的存在,也就不會再有人調(diào)查到那位大人的頭上?。
凌鏡軒知道海龍王一旦沖破海面,安王府的御師便會傾巢而動,洛樽與那些御師至少不會留在蘭嶼。而他以鮫人引誘劉大人,騙他上?島,并告訴劉大人,安王府中侍衛(wèi)過多?,讓劉大人帶足官兵,他要徹底占領(lǐng)蘭嶼。
宋廖帶來了劉大人,也帶走了安王府的下人。
海龍王死后,沈鹮看見滿島的火光必然會知道他騙了她,以她那正義感十足的倔強性?子,必會來島上?向他要個?解釋。
凌鏡軒沒有解釋,他無需解釋,他只需要在這一場計劃中,將自己要演的戲演好,將自己要走的路……走到底。
沈鹮會帶走那些鮫人的,至此,凌鏡軒在意的一切都會得到安全。
而這片被瘴毒侵染的海,這條在海中肆虐數(shù)十年的海龍王,還有掌控東孚命脈,貪婪的劉大人及其兵隊、手下,都會隨著他的陣啟之時?,與他一并葬身海洋。
他要的不多?。
他只要東孚境內(nèi)無外來之兵,東海面上?無瘴毒之風。
他要東孚百姓的寧靜、安全,要這被浸滿瘴毒的蘭嶼沉入海底,永遠墜入黑夜。
他不是真正的天才,他無法做到真正的以一敵萬,他為了這一日不知殺過多?少人,做過多?少場噩夢,他也早不是洛音心中溫柔的師兄。
今夜過去,他只會是那個?投敵的廢物世?子,最終在海嘯中與敵人同?歸于?盡。
凌星河重新站在了眾人的面前,他那個?愚蠢的弟弟……終于?不用再扮作他的影子。
只是洛音……
洛音不必知道這一切。
他早已滿口謊言,不差多?一句。
凌鏡軒終于?承受不住,嘔出了一口血,染紅衣襟。
蘭嶼旁的最后一座島也消失了,蘭嶼墜下大半,海水已經(jīng)蔓延到了安王府的門前。
望著身后的濤濤巨浪,劉大人早已跪地求饒。
凌鏡軒抬頭看了一眼徹底封住的陣,他笑了笑,他終于?將東孚所有惡心的東西都困在了一起?,包括惡心的他。
他們?永遠也出不去,千世?萬代,一起?爛在海里吧。
只是今夜月色太過明亮,凌鏡軒有些可惜。
看不到星星了。
第140章 歸海
東海中的瘴毒因海龍王而生, 伴隨著海龍王的軀體蔓延,如今海龍王已死,瘴毒的源頭已破,而海龍王連帶著東海蘭嶼那片被瘴毒侵染最嚴重?的海域, 悉數(shù)被凌鏡軒的大陣封印住了。
在那道陣中, 日夜更迭,終有一日瘴毒會慢慢消失。
一切好似都塵埃落定了。
圓月高掛, 血色褪去了大半, 月亮此刻顏色如熟透了的柿子, 而小花飛得?很高, 離它很近, 溫柔的光好似觸手可得。
所有鮫人似乎都畏懼高空, 他們在暑氣蒸騰的夏風中瑟瑟發(fā)?抖,抱著小花的毛或尾巴,動也不敢動。
這里已經(jīng)足夠遠了, 遠到甚至看不見蘭嶼外大陣的藍光, 周圍的風也再?沒有腐朽的臭氣。
海是遼闊的, 好似沒有邊際,世界之大,他們也不過只活方寸而已。
人的船只無法到達的海域里, 尚有海龍王身上的瘴毒無法侵染的另一層海,越深處, 越神秘。
數(shù)千年前, 海生妖由鮫人帶領(lǐng)越過千山萬水才來到了東海,他們早已在此處扎根, 又怎能是短短幾十?年的瘴毒便能輕易摧毀的呢?也許在這幾十?年中死去的海生妖不計其數(shù),可生命只要留下一粒種子, 也會遇水而發(fā)?,掘土而生。
月隱去,天暗了有一陣,漆黑轉(zhuǎn)化為深藍,顏色再?慢慢變淺,要不了多久太陽就該從東方升起。
沈鹮坐在小花的一側(cè)翅膀上,她與?霍引之間隔著獅虎鷹的背,也隔著數(shù)十?個鮫人的身軀。她與?霍引對視一眼?,才伸手輕輕拍了一下獅虎鷹的腦袋,告訴它就到此為止。
沈鹮道:“這里的海還算干凈,我也只能將?你們送到這兒了!
數(shù)千年前,他們的祖先是如何在鮫人族的帶領(lǐng)下在東海生存的,他們也一樣可以,雖是陌生之地,卻也不足為懼。
獅虎鷹朝海面而去,它懸飛在海面之上,溫柔的海風偶爾濺起幾點海水落在它的羽毛上。一個個從它背上、或者鉆出它的牙縫跳入水中的鮫人也并未立刻離去。
入水后鮫人的尾巴便在生光,微弱的紫色在海洋中明明暗暗,沈鹮坐在獅虎鷹的背上,她不懂鮫人的語言,但她能看見那些鮫人的眼?神。這世間的所有好意?都是同?樣一種目光,所以沈鹮感受到了他們那如歌似泣的吟唱聲中,真摯的道謝。
她朝鮫人們揮一揮手,又看見小小的幼童鮫人在水中浮上游下地玩耍,好似前夜驚心動魄的死里逃生并未在他們的生命中留下傷痕。一切都會往好的方向而去,而這世間萬物,多是向陽而生的。
沈鹮抬眸看向海平面盡頭的一線金光,風吹散了晨云,太陽就要出來了。
“雖然舍不得?!彼焓置嗣g平凡的劍鞘,輕聲道:“可我畢竟答應(yīng)過你,人不能食言而肥的!
沈鹮抽出了腰間的重?刀,藍火墜下,又在半空湮滅。那把沉重?的刀也曾是沈鹮最為趁手的武器,憑著滄鯨的妖力,她這一路也避開了許多危機。
但滄鯨也是魚,魚得?回到水里。
厚重?的刀上刻著繁復的符文,那是沈鹮將?它煉化成自己武器而在它身上書寫的,如今被她親自抹去。她輕輕松開了手,重?刀往水中墜落,獅虎鷹看見似有不舍,發(fā)?出了一聲鳴叫,下一瞬它便立刻朝上空飛去,避開了巨大的浪花。
重?刀墜水,滄鯨歸海。
沈鹮伏在獅虎鷹的背上看向水中逐漸變化的身影,那是一只巨大的鯨,它擁有極其漂亮的長尾與?流光溢彩的鰭,與?其沾染的附近海水都在晨光下變成了斑斕的彩色,而鮫人尾巴上的紫色,也只是其中之一。
獅虎鷹飛得?足夠高,沈鹮看見了初升的太陽,金色的半圓照亮了東方的海水,光芒四射,寧靜而美好。
獅虎鷹掉頭往回飛時,滄鯨的尾鰭蕩起了一潑浪花,零落的水珠如剔透的彩色琉璃,似是作?別時的揮手。可此一別,大約便是永遠了。
沈鹮將?來未必會再?來東孚,也未必會再?有機會越過蘭嶼上的大陣,來到東海,即便她來了,小藍也未必只留在這一塊兒。
有些惆悵,也有些不舍,她摸著空了的平凡劍鞘,最后將?劍鞘收入了袖子里。她那能儲物的袖袋中,總有幾樣東西是會一直放在那里,永遠不舍得?扔的。
霍引的手輕輕搭在沈鹮的肩膀上,他似乎想安慰她,讓她別太難過,不過話還沒說出口,沈鹮便側(cè)眸朝他看去,她微微瞇起雙眼?,仔仔細細地盯著霍引看。
霍引被沈鹮看得?片刻愣神。
她的眼?睛很漂亮,尤其是金色的陽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將?她瞳仁的顏色照得?更淺時,霍引的身影在她的眼?眸中就更清晰。
像是一種無聲的蠱惑,霍引湊上前緩慢地閉上眼?,柔風拂過發(fā)?絲,穿過了二人之間的縫隙,再?被一對柔軟的嘴唇相抵。
他現(xiàn)在很懂得?親吻,但還不是很會看懂時機。
獅虎鷹發(fā)?出一聲怪叫,而后背上顛簸了兩下。沈鹮伸出兩根手指抵著霍引的下巴,將?他的臉推開了些,再?撥去鬢角的發(fā)?絲,壓低聲音對他道:“我有些問題想問你,老實回答,做人家相公?的,最忌諱隱瞞了!
“我不會對夫人說謊的!被粢龜[正態(tài)度,端正地面對沈鹮,但那雙眼?還盯著她的嘴唇看。
“你……我……”沈鹮猶猶豫豫,半晌才道:“我在海底險些死了的時候,看見了一些畫面,與?你有關(guān),似乎也與?我有關(guān)!
霍引略歪著頭望向她,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
那些畫面很清晰,但在她蘇醒過來后便慢慢變得?混沌了,如今仔細去想,她只記得?自己變成了一只鳥,飛向了霍引的枝丫,向周圍所有妖靈宣示他為她所有。若是以前,沈鹮大約會以為這是她聽了霍引與?丹闋故事而產(chǎn)生的一場夢,可她經(jīng)歷的事多了,越發(fā)?知道這世間的巧合都由機緣而始。
她的血,能解開浮光塔的封印……
一個豎立在數(shù)千年前,由妖而建的塔,塔外封印,由龍主中融而設(shè),可偏偏她的血能解開,偏偏……爹爹以前說過,霍引屬于她。
她是誰呢?她為何能解開浮光塔的封?為何風聲境古家數(shù)百年無法進入的靈谷妖族遺跡,她就能走進去?
沈鹮也會自我懷疑。
這些懷疑的種子在她的心底生根發(fā)?芽,她想只要她開口問了霍引,也許一切答案也都明了了。
“我想問你,你是不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見過我了?”沈鹮抿嘴,她想說的話還是婉轉(zhuǎn)地開口了。
她心中糾結(jié),總不能直接問她是不是與?丹闋有關(guān)系?否則怎么在夢里,她變成了霍引口中的那只小鳳凰?
可要她怎么說?如果?不是呢?她可是人啊……這二十?年來,沈鹮都是以凡人的身份生活的,她沒有妖氣,她也沒有妖丹,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境的猜測。
更何況……鳳主丹闋為妖族犧牲已經(jīng)是幾千年前的事了。
霍引看出了沈鹮的糾結(jié),他眸光微動,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他期待著沈鹮真的問他那句話,他期待著沈鹮能想起什么來。
每一次鳳凰涅槃重?生后,小鳳凰總需要一段時間的過度來適應(yīng)新的身體,而后才會慢慢回憶起過去無數(shù)歲月中,對她有用或印象深刻的內(nèi)容。她不是什么都會記得?的,但她會記得?妖族的使命,記得?妖族流傳的古術(shù),會記得?她住在微月山,后來也記得?了霍引。
但要想起這些,她或許要花上幾百或者幾千年。
霍引以為,他有的是耐心去等?。
“是,我很早就見過夫人了!彼f過,他不會對沈鹮說謊的:“遠在夫人記憶之外,久到……數(shù)不清的歲月。”
霍引說出這些話時,他似乎能感覺到胸腔的震動,分明沒有心,卻還是忍不住為之悸動,他深吸一口氣,那股沉悶感卻越來越重?。
“那我與?丹闋……”沈鹮還要再?問話時,坐在她對面的人卻雙眼?一閉,身體歪倒在獅虎鷹的背上了。
“霍引!”沈鹮撲上前去,她抓住了霍引的手腕去探他的脈搏。
他的脈跳得?很快,還未徹底暈厥過去。
霍引念著沈鹮問他的問題,他想要回答的,可他感受到了四肢百骸傳來的疲乏,還有不斷朝他侵蝕而來的黑暗。那些黑暗中閃爍著異彩的光,某些畫面也從空洞的回憶中翻涌了出來。
“別怕,別怕!被粢次樟松螓q的手。
他看見了沈鹮擔憂的眼?神,想起了昨夜在海上她與?海水混雜在一起的淚,比起逼著沈鹮快速回想起那些過往,霍引更想安撫好她。
“我只是要睡一會,只睡一會兒就好了。”
說完這句話,霍引便徹底沒了聲音。沈鹮捧起他的臉,湊近他耳邊喊他也無法將?他叫醒。
霍引的身上沒有任何外傷,他的沉睡是沈鹮過去十?一年里經(jīng)常會遇見的情況,她只是與?蘇醒后的霍引待了不足兩年,便已經(jīng)快要無法承受他的驟然昏迷了。
獅虎鷹還在往岸上飛,眼?下情況,沈鹮只能先在東孚的臨海小城中暫且找一個歇腳地,看能否將?霍引喚醒。如若短時間內(nèi)他無法醒來,她便只能讓他化回木簪,急速返京。
海龍王背后飼養(yǎng)者的身份,沈鹮要告訴給東方銀玥,還有霍引的身體……也許找回他的心,他就能恢復正常。又或許找到那個藏身隆京之外野林中的明王,明王殿下也有辦法喚醒霍引。
靠近蘭嶼的那片海域已經(jīng)被封,便是獅虎鷹想要飛過去也受阻礙,便只能繞路行?駛,饒過那片海,從其他海岸入城。
獅虎鷹在海上飛了兩日才找到了可以落腳的地方,待它落地后便撒嬌地用腦袋蹭了蹭沈鹮的掌心,還不等?沈鹮發(fā)?令便變回了一張烏隼面具。
獅虎鷹非鷹,連續(xù)飛了這么長時間連落腳地都沒有,體力也算用盡了。
沈鹮將?小花與?霍引都收了起來,她望著手中紫色的珠串,心里沉甸甸的,直至晚間才走到有人的地方。
小鎮(zhèn)中還算熱鬧,討論的正是前不久才發(fā)?生的蘭嶼沉沒一事。此地距離蘭嶼岸前的城池不遠,沈鹮也精疲力盡,只打算暫歇一日,還是要回去找洛音。
這一夜霍引還是沒有醒來,次日沈鹮上路,往臨近蘭嶼海岸的永城而去。她買了一匹馬,快馬加鞭了一日半到了永城外。守城的換成了安王府原先的守衛(wèi),永城封鎖,禁止人隨意?進出。
沈鹮被攔在城門?外不得?進入,她的身份并不做好,也不敢透露自己要找洛音。
在安王府眾人眼?里,恐怕將?她當成了與?凌鏡軒一樣的人,不知用什么辦法逃出了洛音的陣法,而后引來海龍王害了整個蘭嶼墜!
她正自責,猶豫著是否要將?懷里的紫珠交給守城門?的安王府守衛(wèi),讓他們將?珠串帶給洛音,還未行?動,卻發(fā)?現(xiàn)了空蕩的街道上出現(xiàn)一抹熟悉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