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白日趴于霍引的?懷中，問他關(guān)于他與丹闋的?關(guān)系，霍引伏于她耳畔的?低聲細(xì)語，逐漸化成了有實質(zhì)的?畫面，拉著沈鹮的?魂魄掉入了另一個世界。
她看見了一株龐然?的?大樹，從軀干到?每一片葉子都是紅色的?，像是一顆立在?微月山上的?心臟，根莖深扎于土，葉片向陽而生，雖巨大，卻?美好。
沈鹮輕而易舉就飛上了他的?枝丫，在?這一瞬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長出了翅膀。她靠在?樹干上，朝遠(yuǎn)山之外眺望，能看見碧空如洗的?天下，是淺紫色的?海洋。
原來……這就是紫色的?海洋。
“夫人……”
沈鹮似乎聽到?了這株大樹在?說話，她詫異地扭頭望去，粗糙的?樹干上長了些藤蔓，攀著他生長。沈鹮難得?地獨占欲發(fā)作，將藤蔓從他的?身軀上撥開，而后張開雙翼，對著微月山上所有花草生靈展示所有權(quán)。
她面朝著那株如蓋山之傘的?巨大梧桐道：“這是我的?！”
開口時，水液灌入口鼻，沈鹮從幻境中被拉扯而出。她猛然?睜開眼，瞧見了漆黑的?海，翻滾的?巨妖，還有朝她而來的?熟悉的?人。
霍引捧起她的?臉，明亮的?眼中倒映著她狼狽掙扎的?模樣?，沈鹮似乎在?他身上看見了幽綠色的?光，那簇妖氣?里點燃了明紅色的?火，就像盛放時的?梧桐。
霍引越來越近，柔軟的?嘴唇吻上了沈鹮。
他將氣?渡給了沈鹮，沈鹮也終于從那似幻非幻的?場景中剝離，回歸生死一刻。
她聽見霍引道：“別怕，我會護(hù)著夫人�！�
只要是沈鹮想做的?事，他都會去支持，如若她真的?不畏懼死亡，他也不會畏懼，但面對一個占了中融妖力便宜的?妖，還不至于要交出生命。
沈鹮破開了海龍王的?下顎，她將中融身體的?一部分從海龍王的?身上徹底挖了下來，強(qiáng)大的?龍氣?沖出，海浪如山，她被霍引牢牢護(hù)在?了懷中。
細(xì)密的?樹枝織成了繭，沈鹮一點兒傷害也沒?有受到?。
霍引溫柔地用手?掌蓋上了她的?眼睛，待到?溫暖的?掌心松開時，她依舊握著自己的?重刀，翻身將海龍王踩在?身下，沈鹮才弓著背氣?喘吁吁，吸天地之氣?，死里逃生。
她望向漂浮在?海面上的?血色梧桐葉，心有那么一瞬忘了跳動，再回想起霍引說的?話，沈鹮身形一晃，癱在?了惡臭的?身軀之上，目光四?顧，想要尋找霍引的?身影。
獅虎鷹見她安然?無恙，高高興興地?fù)淞诉^?來。
沈鹮顧不上它，她渾身冰冷，恐懼從心中蔓延，就連手?腳也變得?僵硬了起來，聲音卡在?喉嚨里，幾次張嘴也未能發(fā)出。
“霍引……”
沈鹮抓起一片梧桐葉，那片葉子很快便化作水液，從她的?指尖流走。
她抓不住。
這一瞬沈鹮只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胸口生疼，她呆愣地望著逐漸平靜的?海面，手?心越來越用力，掌心處握著的?重刀雕花割破了她的?手?指，鮮血淋漓。
沈鹮不斷喊著霍引的?名字，她因害怕而顫抖，啞著嗓子數(shù)次未能真的?喊出聲，在?這盛夏的?熱風(fēng)里，她渾身冷得?發(fā)抖。
“霍引……霍引——！��！”
這一聲喊出，沈鹮痛苦地垂下了頭，她想去撈水里的?梧桐葉，可淚水模糊了視線，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眼前一片黑乎乎的?海水，融化了梧桐的?痕跡。
“咕？”獅虎鷹不明白沈鹮為何如此痛苦，但它看見了沈鹮的?眼淚，慌亂地想要湊近去安慰她。
沈鹮抬手?捂著臉，聲音嗚嗚地從臂彎中發(fā)出。
“夫人�！�
霍引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他浮出水面，從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滿臉是淚的?沈鹮，在?瞧見沈鹮的?眼淚時，霍引愣怔了瞬，心又揪了起來。
他抬起手?，越過?水面，輕輕擦了一下沈鹮的?眼角道：“夫人別哭�！�
“你、你沒?死？”沈鹮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但擦去眼淚，視線清晰了，這才看見獅虎鷹站在?海龍王的?頭上，正?用腦袋親密地蹭著霍引的?臉。
他真的?沒?死！
沈鹮高興了一瞬，又被后知后覺的?恐懼淹沒?，她伸手?不輕不重地拍了霍引的?腦袋一巴掌，眼淚再次奪眶而出：“你沒?死你剛才干什么去了？！我喊了你好多聲你也沒?應(yīng)我，還有你弄這滿水面的?爛樹葉子做什么？！嚇?biāo)牢伊酥恢�？！�?br />
霍引瞥了一眼周圍被瘴毒侵蝕逐漸融化的?梧桐葉，輕輕眨了一下眼道：“那些枝葉染了瘴毒，斷枝葉才可避開瘴毒。至于我方才……是去撿這個了。”
他將沈鹮從海龍王身上挖下來的?東西交給她，沈鹮愣愣地看著被霍引撿回來的?東西，又氣?又怕，也說不出半句責(zé)怪他的?話，卻?在?這一瞬變得?柔軟，張開雙臂道：“還不過?來抱抱我？！”
霍引應(yīng)聲，帶著微笑抱住沈鹮，他抱著沈鹮離開逐漸腐化的?海龍王身軀，回到?了獅虎鷹的?背上。
沒?有中融身軀之物?的?海龍王，也不過?那么一瞬便被瘴毒害死，可它是云川瘴毒的?源頭，這些被污染的?海洋，終有一日會重回干凈。
沈鹮偎在?霍引的?懷中道：“我差點以為我年紀(jì)輕輕，就要當(dāng)?寡婦了�！�
霍引安撫著拍著她的?肩背道：“龍主之力的?確強(qiáng)勁，但這又不是中融本身，我還不至于畏懼。”
“是，畢竟你比中融還大，是老樹一株！”沈鹮氣?惱地咬了一口他的?肩膀，又舍不得?，只能松牙，改為扭一下他腰上的?肉：“便是仗著年紀(jì)大，也不能亂來！”
“我知道錯了�！被粢�?認(rèn)錯這件事上，從來都很主動且迅速。
不過?沒?一會兒后，他又問：“夫人呢？為何要沒?有任何交代，便只身赴險？”
沈鹮一怔，她沒?想過?霍引竟會反問她。緊接著霍引又道：“夫人可知，我年紀(jì)很大，一旦失去了夫人，就是老鰥夫了。我不想當(dāng)?鰥夫�！�
沈鹮一時無言。
她揉了揉眼角，只覺得?心中酸澀。
霍引說這話時很認(rèn)真，沈鹮也知道，她在?跳入海中時，霍引的?恐懼絕不亞于她看見滿水面的?梧桐葉。
沈鹮抓著霍引的?手?，望著他的?眼認(rèn)真道：“我也錯了，相公別生我的?氣?。”
霍引永遠(yuǎn)都支持沈鹮的?選擇，他也絕不會生她的?氣?，但他暫且不想讓沈鹮知道，因為他還很后怕，他需要沈鹮謹(jǐn)慎一些。
獅虎鷹飛過?海面，越過?海灘，沈鹮看見了狼狽的?洛樽與魏家的?御師幾人。
他們都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她的?方向。
霍引問道：“海龍王既死，夫人現(xiàn)下如何打算？”
沈鹮吸了吸鼻子，捂著心口定下心神后看向掌心霍引撿回來的?東西，低聲道：“去蘭嶼，我不想被人蒙在?鼓里，有些事，終要真相大白的?�！�
眼下的?蘭嶼，早已亂成一團(tuán)了。
外來舉著火把?的?人將安王府占據(jù)，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場幾百御師與海龍王搏斗的?好戲，有些人沒?能料到?他們竟真的?能將海龍王殺死。
“看來世子又做了一件讓主人滿意之事。”劉大人站在?安王府門前，朝坐在?輪椅上，緩慢越過?長龍火炬之下的?凌鏡軒看去：“海龍王既死，東孚便太平了，東孚一旦太平，天下也會漸漸太平的?�！�
這些知情者，說話就喜歡打啞謎，凌鏡軒不喜與他們打交道，可即便不喜，他還是漸漸學(xué)會了他們這一套，變成了與他們一樣?的?人。
他靠在?輪椅上，瞥了一眼夜色下被火把?光芒照亮的?安王府，這里是生他養(yǎng)他之地，也是安王凌氏千百年來的?牢籠，雖美，卻?算不得?什么好地方。
海上有人騎著獅虎鷹而來，巨大的?獅虎鷹騰空速飛，越來越近。
臨近蘭嶼懸崖或海岸邊的?人紛紛舉起長劍對準(zhǔn)半空，其中也有御師，只是他們也沒?有把?握能對抗得?了一個殺了海龍王的?人，絕大部分的?人都回頭朝凌鏡軒和劉大人看來，只等他們的?指示。
“無礙。”凌鏡軒瞥了一眼朝蘭嶼飛來的?沈鹮，道：“她本就是我安排的?人，蠢笨好騙，起不了威脅。”
“世子如何說動此女的?？”劉大人還不放心：“如果我沒?猜錯，這人應(yīng)當(dāng)?是從長公主府里出來的?�！�
凌鏡軒把?玩著掛在?脖子上的?紫色珠串，垂眸道：“只要是人就有弱點，貪婪、膽怯、憤怒、或是過?于善良天真，只要有弱點，便可做棋，只要是棋，便能用�！�
“哈哈哈……世子殿下說得?太好了�！眲⒋笕酥惫恼频溃骸翱晌遗c世子相處十?載，竟沒?能看到?世子殿下的?弱點。說貪婪，殿下從不居功，說膽怯，殿下卻?敢叛國，說憤怒，我還沒?見過?殿下生氣?，若說善良天真，那是最不可能了。世子，你說你的?弱點到?底是什么？”
“劉大人其實知道的?�！绷桤R軒抬眸，目光深沉：“我的?弱點就是東孚，如今我重新掌握了東孚，便可無堅不摧了。”
二人交談間，沈鹮已經(jīng)從獅虎鷹上下來，將烏隼面具戴上了臉，大步流星朝凌鏡軒的?方向走來。
她邊走邊看向安王府的?現(xiàn)狀，不見洛音，不見那些尋常下人，這里的?妖氣?也變淡了許多，唯有風(fēng)中火把?的?焦味與海中腐爛的?海龍王尸體的?臭味。
“凌鏡軒，你騙我！”沈鹮走到?凌鏡軒的?跟前，尚未靠近便有人攔住了她，刀劍指面，沈鹮止了步。
她越過?人群，看向坐在?輪椅上冷漠的?男人，質(zhì)問：“洛音呢？！”
凌鏡軒沒?說話，倒是劉大人開口：“跳海了，此刻怕是已經(jīng)死了吧�！�
沈鹮一怔，身形微晃，她直勾勾地盯著凌鏡軒的?眼：“你說你所在?意的?是東孚，你讓我?guī)湍銡⒑｝埻�，便告訴我海龍王背后飼養(yǎng)者的?身份，這些都是假的?？”
“也不算是假的?。”凌鏡軒的?眼眸朝沈鹮藏在?袖中的?手?看去：“至少你如今，已有答案了，不是嗎？”
沈鹮握緊手?中的?東西，心口砰砰亂跳。
她看見從主島往群島中有一條小路，路上宋廖押著滿王府的?下人一路往群島而去，再使小船離開。
“你要把?他們帶去哪兒？”沈鹮問他。
凌鏡軒慵懶地靠在?輪椅上，歪著頭望向沈鹮，忽而露出一抹笑：“我要蘭嶼易主，我要徹底掌控東孚，那些聽從洛家安排，視我為殘疾廢物?者，一個也不留，帶出島后，烈火焚燒而死。我要站在?蘭嶼的?最高處，看著山下火焰怒放，以解我這些年的?屈辱，與不甘�！�
第137章 自尊
“我不明白。”
沈鹮怔怔道：“我不明白……東孚誰人看輕你？蘭嶼上下為安王府鞠躬盡瘁, 凌星河為了你從異變成鮫人的那一年便以死名化作你的影子，永遠(yuǎn)不得以真面目示人，還有洛音……洛音對你那么?好，你分明答應(yīng)過我你會愛護(hù)她一生的！”
事到?如今, 沈鹮只覺得自己蠢笨透頂, 她怎么會輕易相信了凌鏡軒的為人，最?終還是被凌鏡軒借了刀, 毀了東孚。
那一日凌鏡軒來找沈鹮時, 答應(yīng)只要沈鹮說?出她的計劃, 他便?也告訴她一個故事。
就在洛家老宅的小屋內(nèi), 層層疊疊的陣法之?中?, 凌鏡軒以殘廢之軀與沈鹮談判, 那一場對峙，沈鹮落了下風(fēng)。
凌鏡軒道：“我是東孚的人，是安王府的人, 自不會做出對安王府不利之?事。東孚中?出了內(nèi)賊奸細(xì), 若想抓住對方, 便?要學(xué)會藏匿鋒芒，若我不讓東孚做出陷入困境的假象，躲在背后的人便?不會露頭。沈鹮, 你不是想知道海龍王從何而來？我可以告訴你答案�！�
彼時?沈鹮警惕反問：“我憑什么?信你？”
凌鏡軒卻道：“你沒有第二條路可選，你想傳給皇城的消息走?不出東孚, 但我可以, 只要你能殺了海龍王，你就會知道在背后操縱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誰。即便?那個答案有多不可信, 也只會是事實……待到?東孚奸細(xì)被找出來，我便?會將凌星河的身份公之?于眾, 讓他重新站在眾人面前，以一個活人的身份，以他自己的名字。”
沈鹮也想過，即便?她在東孚內(nèi)查到?蛛絲馬跡也未必能逃過凌鏡軒的眼，只要他想阻止，她永遠(yuǎn)都只能被困在這座小島上。
她想凌鏡軒是安王府的人，沒道理幫著?外人來害自己祖祖輩輩守下的基業(yè)。如若她與?凌鏡軒的目標(biāo)一致，都是殺了海龍王，剿清瘴毒的源頭，查出始作俑者，既能聯(lián)手，倒不如便?信他一次。
凌鏡軒說?他不會讓沈鹮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他會為沈鹮安排一個絕對合適的契機(jī)，找足了御師配合她，一同殺死海龍王。
只要她聽從他的安排，在煙花升天?時?，帶著?海龍王往煙火綻放處而去。
沈鹮按照他說?的做了，她也的確在那些御師的幫助下殺了海龍王，可凌鏡軒卻帶著?外人占據(jù)安王府，甚至要將安王府原本的下人全都?xì)⒘耍?br />
“他們并未傷害過你，難道就因為你那可笑的自尊，便?要視人命如草芥？”沈鹮滿腔憤怒。
凌鏡軒似乎被她戳中?了痛點，雙手緊緊地抓著?輪椅扶手道：“你又知道什么?呢？你了解我嗎？你知道我為何變成現(xiàn)在這樣嗎？”
劉大人盯著?凌鏡軒那張冷冽蒼白的臉，露出嗤笑，便?朝沈鹮道：“安王世子凌鏡軒，曾是馭妖之?術(shù)上的天?才?啊，他三歲讀百書，五歲便?為蘭嶼設(shè)計船只出海，就是蘭嶼之?外防著?海龍王的大陣也是他親手所繪。”
年幼時?的凌鏡軒與?洛音師從一人，他年長洛音五歲，與?洛音青梅竹馬，洛音的許多設(shè)陣之?法也都是從他那里學(xué)來的，不過才?十二歲的孩子在設(shè)陣之?術(shù)上便?已經(jīng)超越了他的師父。
“但天?妒英才?，十一年前隆京出了變故，海龍王亦在海中?肆虐，世子凌鏡軒為了保護(hù)他的弟弟，雙腿被海龍王所傷，瘴毒入骨，藥石罔靈，從此成了廢物�！眲⒋笕怂剖沁駠u，似是嘲弄：“人們都說?凌星河是墜海而死，但當(dāng)時?真正險些墜海而亡的卻是凌鏡軒，從此兄弟鬩墻。你說?一個人人稱贊的天?才?，自此無法再站起來，而那個一事無成甚至異化成妖的弟弟，卻能擁有完整的身軀，該多么?讓人痛心，嫉妒�！�
從那一天?起，周圍人看向凌鏡軒的眼神便?從仰慕、欽佩、贊許，變成了憐憫、同情和唏噓。他們以為他們說?話時?聲?音很小，可那些竊竊私語悉數(shù)傳入了他的耳朵里，一遍遍凌遲他的自尊與?心。
他的身體因為瘴毒入骨，越來越差，他的思緒也因為這些毒素，變得越來越遲鈍，他再也不是過去的天?才?，甚至有時?候他覺得……他才?是凌星河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