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秋!薄
晁枉景的死并沒有掀起多少風(fēng)浪。
在修真界, 每天都會有修士死亡,他的死也不過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罷了。
大家有目共睹,是晁枉景自己非要去地域探索的, 也是他自己說的他一個人可以,從頭到尾都是他一意孤行釀成的后果,和其他人沒有關(guān)系, 和一直沒有踏出過宗門的唐姣更沒有關(guān)系,在宗門內(nèi),晁枉景既無師父,也無朋友,也沒有誰愿意替他出這個頭。
唯一真切地感到了悲傷的人,大概就只有他的師兄了。
晁枉景下葬的那天, 下著微蒙小雨。
唐姣撐著傘,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了一眼,看到墳冢前立著一個蕭瑟的背影。
于是她走過去, 感覺到身后有人靠近, 師兄并沒有回頭。
不過,他也知道是誰來了——除了他和唐姣以外, 也不會有人來看晁枉景了。
唐姣將油紙傘向他稍斜,他擺了擺手,拒絕了, 眼睛始終落在那個小小的土堆上,嘆息道:“我時常在想,這或許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對我來說, 亦是一種解脫!
“他沉溺于仇恨的烈火中無法自拔, 非要怨恨或是嫉妒身邊的人才能活下去似的, 我提醒過他很多次,他遲早會走向毀滅的,可惜他沒有把我的話當(dāng)回事,我說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不說了。”師兄說,“只是可惜了唐師妹你辛苦替他求來丹藥,給了他重新來過的機(jī)會,他卻一點(diǎn)也不珍惜,也沒有意識到當(dāng)初在地域里自己的言行有什么問題!
他不打算聽唐姣的回應(yīng),只是自顧自地往下說。
“晁枉景并不感謝我對他的照顧,反而因為我對他的關(guān)切而厭惡我,這一點(diǎn),我是很清楚的,他完全不知道我為了照顧他耽擱了多少修習(xí),也不知道我在其他人眼中是個非要拖著一個廢物的蠢貨!彼鋈恍α,說道,“所以,我說這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解脫,這一刻,我對他終于是仁至義盡,我終于可以毫無顧慮地去做我的事情了......”
唐姣抬眼觀他,細(xì)雨蒙蒙,她分不清他臉上的是淚痕還是雨水。
師父將師弟當(dāng)作復(fù)仇的犧牲品來利用。
師弟本身也并不是無辜之人,而是一手導(dǎo)致了這種后果。
這三個人之中,如果要論誰是最痛苦、最無助的,恐怕就是師兄了。
師父選擇卸任自行了斷,師弟死于獸群的侵襲,兩樣枷鎖卸去,他才終于從逼仄昏暗的視線中窺見了一絲光明,這份自由對他來說盡管是痛苦的,卻也是他期盼已久的。
平復(fù)好情緒之后,師兄轉(zhuǎn)過來,望向唐姣。
“謝謝你聽我說了這么多!彼f。
唐姣搖了搖頭,騰出的那只手伸向他,說道:“我很期待和未來的你相遇。”
師兄一怔,旋即明白了唐姣話中的意思,和她握了握手,笑道:“師妹,回見!
那之后,她偶爾會從別人的口中聽到有關(guān)師兄的零星傳言。
他的天賦其實很不錯,當(dāng)年師父卸任之后,也有許多長老向他拋出橄欖枝,不過他一直惦記著晁枉景,很多時候都不敢出遠(yuǎn)門,生怕晁枉景一個人獨(dú)處有個三長兩短,即使重新拜了師,表現(xiàn)也不佳,漸漸地也就被埋沒了。但是從那之后他就像變了一個人。
沒有了后顧之憂,他將全部心思都投入到了修煉之中。
得到長老們的青睞,地位水漲船高,名聲逐漸在修真界中流傳......這都是幾十年后發(fā)生的事情了,那時候已經(jīng)無人注意他原來還有這么一段往事,有個不成器的師弟。
在他決意尋找自己的道路時,唐姣也在繼續(xù)修煉。
“晁枉景”這個名字就在眾人的心中慢慢淡去。
她中途找了個機(jī)會去了趟影閣,跟影閣的工作人員確認(rèn)白清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那邊的人收走靈石,對唐姣說他們會聯(lián)系白清閑的,她就放心地離開了。
如她所說,再次和白清閑產(chǎn)生聯(lián)系,已經(jīng)是兩個月之后的事情了。
唐姣煉丹時缺少了一味藥材,藥王谷沒有,珩清那里也沒有,也就只能前往地域了——嗯,其實說實話,唐姣早就預(yù)料到這味藥材快用完了,畢竟這兩個月她反反復(fù)復(fù)煉的丹藥最主要的藥材就是這個,可以說是她眼睜睜看著藥材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少的也不為過。
她提出自己要去寒熾地域的時候,其他幾個人都在。
樓芊芊停了手頭的工作,說道:“那我明日去申請名額!
梁穆聞言,也說道:“嗯,我最近也有些缺藥材!
顏隙是要直接一些的,很平靜地說道:“定在什么時候去地域?”
唐姣:“......”
他們好像誤解了什么。
不過,也不怪這三個人理解有誤,這十年之中,珩清也不忘鍛煉他們采藥的本領(lǐng),時不時就會讓他們四個人結(jié)伴前往地域進(jìn)行探索,久而久之,大家都已經(jīng)默認(rèn)同行了。
唐姣搖了搖頭,說道:“不是的,我其實已經(jīng)約好了人......”
樓芊芊聽她這么說,便問道:“是合歡宗的弟子嗎?”
唐姣不太清楚白清閑的身份,只好回答:“是其他宗門的弟子,八階氣修!
梁穆點(diǎn)頭:“那確實是比和丹修同行要更便利一些!
唐姣問:“對了,大家都需要什么藥材?我順路一并帶回來!
四個人商議了一番,顏隙就將各自需要的藥材都寫好了,考慮到唐姣不可能跑遍整個地域,所以他們寫的都不多,將單子交給唐姣的時候,指尖不慎微微觸碰了一下,一觸即分,指尖仿佛還殘留著溫?zé),他咬了咬唇,忽然說道:“一路順利,早些回來。”
唐姣開玩笑道:“好,你不要趁我不在的時候拼命修煉哦!
顏隙正色:“這是......不可能的,我肯定會拼命修煉,所以你要早些回來!
唐姣猜測他是拐了彎子關(guān)切她,沒想到這個遲鈍的少年竟然也會了這一招,讓她一時間有些感慨,笑著答應(yīng)了顏隙的話,收下單子,小插曲過后四個人又繼續(xù)修煉起來。
晚上回到住所之后,唐姣就開始翻找起了白清閑給她的符箓。
因為是隨便塞到百納袋里的,東西太多,她找了好一陣子也沒找到。
我真的要好好整理一下東西了......唐姣痛定思痛,干脆借此機(jī)會開始動手。
收拾著收拾著,她感覺到懷中的東西隨著她的動作有所松動,于是將那東西取了出來,免得它掉在地上摔壞了——那是一枚微涼的玉牌,好久沒有使用過它了,它似乎變得更涼了一些,即使有體溫包裹也熱不起來,始終都保持著那種溫度,靜默而又冰冷。
她盯著手中的玉牌,難得有些走神。
也不知道大師兄此時怎么樣了。
唐姣想,有時候從其他人那里聽到徐沉云的事情,她都有些恍惚。
她是真的對徐沉云說過“等等我”嗎?徐沉云真的答應(yīng)了嗎?
若是一直聽不到他的消息,倒也還好,可他是合歡宗的大師兄,自己身邊幾乎所有人都與他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唐姣時不時地就會從其他人那里聽到一些,有時候是李少音跟她說的,追溯到上次的話就是柳海棠的回憶,這種觸不可及的感覺愈發(fā)催促著她。
明明很近,卻很遙遠(yuǎn)。
這就是李少音所形容的吧?
而且,偏偏這份擔(dān)憂她不能向任何人吐露。
這是她和徐沉云之間的秘密,幾乎所有人都當(dāng)徐沉云是閉關(guān)修煉,閉關(guān)是太尋常不過的事情了,所以沒有人會平白擔(dān)心他,一直惴惴不安的,也就只有唐姣一個人而已。
于是她只能投身于漫長無盡的修煉之中,這樣就可以不用去想了。
但唐姣也不是時時刻刻都在修煉的,她有時候會夢到徐沉云的事情,都不是什么好夢,一次是噩耗從宗門傳來,一次是自己眼睜睜看著對方入魔,唐姣從夢中驚醒過來,如此幾次,就不是很想睡覺了,她要時刻保持清醒才行,像緊繃的弦一樣將自己繃緊。
說來也很奇怪。
唐姣以前從來沒有擔(dān)心過徐沉云。
現(xiàn)在她擔(dān)心徐沉云擔(dān)心到甚至覺得他是一碰就碎的程度了。
這大概也是另一種極端吧?唐姣想,指腹觸碰玉牌上的“紫照”二字,沿每個筆畫描摹,那上面殘留的一點(diǎn)屬于徐沉云的神識被輕輕牽動,繞著她的指尖安撫似的貼住,這點(diǎn)程度是不至于將徐沉云從修煉的玄妙狀態(tài)中吵醒過來的,唐姣了解神識,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敢這么做,她用指尖撓了撓神識的“下巴”,神識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你沒有這么容易就輸給它,對吧?”唐姣小聲地對它說道,神識不能回答她的問題,也聽不明白,不過能感覺到她的情緒波動,用尾巴拍拍她,她笑,“我相信你!
她將手指送回去,小小的神識就慢吞吞地爬回玉牌上,蜷成一團(tuán),不動了。
心情好了一點(diǎn),唐姣轉(zhuǎn)過目光,再次沉痛地望向眼前的一堆沒能收拾好的東西。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找到白清閑給她的符箓。
倒是可以用神識去感知,不過她總是要收拾這些東西的,就不想投機(jī)取巧。
正想到這里,唐姣忽然感覺到了法決運(yùn)轉(zhuǎn)的氣息。
她順著那股氣息從東西堆里搗騰出了一枚符箓,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滾了一圈,熟悉的聲音在房間內(nèi)響了起來,張揚(yáng)且漫不經(jīng)心:“老板,老板,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唐姣撿起符箓:“能聽到。好巧,我正打算聯(lián)系你!
對面的人感嘆道:“看來我們心有靈犀!
白清閑油嘴滑舌的,讓唐姣終于明白了珩清聽自己說話的感受。
不能說是這個人不可信,只是他說的話,怎么聽都不覺得是認(rèn)真的。
于是唐姣也不和他認(rèn)真,詢問道:“那你知道我現(xiàn)在在想什么嗎?”
白清閑煞有其事地思考了一陣,“在想該如何邀請我與你一同前往地域!
壓根不是。唐姣想,不過沒有揭穿白清閑,順著他的話說:“那你愿意嗎?”
“只要是老板親自邀請,我怎么會不愿意?”白清閑的聲音帶笑,“實際上,我主動聯(lián)系老板,就是算著日子也快到了,老板遲遲不肯聯(lián)系我,就只好由我來主動了!
他每次都用這種語氣說話,唐姣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決定挫挫他的銳氣。
然后說:“哦,那你這次總可以回答我,你之前一直沒能回答我的問題了吧?”
“什么問題?”白清閑愣了一下,然后沉默了,大約是回想起來了,唐姣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白清閑再開口的時候就沒有那么放肆了,遲疑道,“你是真的想知道嗎?”
想知道——但是知道了不一定做。
唐姣省略了后半句,只說了前半句。
白清閑咬牙道:“下次,下次我一定回答你這個問題!
他活像是那種極力保全自己貞潔的烈男,調(diào)戲不成反被將了一軍,支支吾吾的,語氣也正經(jīng)了許多,可憐巴巴地收斂了平日里的嘴臉,問道:“那我們何時去探索呢?”
“明天我就去找宗門申請名額,七日內(nèi)應(yīng)該能走完流程!卑浊彘e一正經(jīng),唐姣也就和他談?wù)?jīng)事情,想了想,又問,“你的名額要怎么解決?直接找九州盟申請嗎?”
白清閑說:“九州盟里有我認(rèn)識的人,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一起申請了!
雖然唐姣在九州盟里認(rèn)識的人很多,還不止一個。
但是既然白清閑這么說了,她也就不客氣地占了這個便宜,滿口答應(yīng)。
他的動作很麻利,三日之后就再次聯(lián)系唐姣,說他已經(jīng)拿到兩個名額了。
唐姣和白清閑敲定了時間,便即刻動身前往寒熾地域。
他們約好的在地域的入口處相見。
唐姣猶豫了一下,并沒有遮掩面龐,畢竟她的身份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再說了,之后他們肯定還會合作好幾次,像是相貌之類的,太過注意這些也會導(dǎo)致行動受到牽制。
來到寒熾地域的入口,首先感覺到的就是宏大而又洶涌的真氣。
這是由水師真君與高陽真君的真氣所構(gòu)筑的屏障。
她在浮屠之棺里,在書中看過無數(shù)次,此時此刻終于親眼見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