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沒有歷史,沒有傳承!
盧仚梭巡了一陣,將羅家老店里里外外都轉了一圈,又找到了被周老刀之前一通耳光打得鼻青臉腫的周大龍、周大虎兄弟兩個,詢問他們平時都‘讀些什么書’!
兄弟兩個一臉茫然的看著盧仚。
讀書?
讀什么書?
天文地理、歷史人文之類的,那是一概不會的。
更不要說什么圣人言語、詩詞歌賦,他們壓根就沒有這個概念。
周老刀倒是請了專門教書先生,教授了兄弟兩個最基本的文字,學習了最基本的內臟、經(jīng)絡、穴道等基礎的修煉知識……那教書先生,也就教了他們這么點東西,但是收費極其高昂,尋常人家三五百年都掙不到的家當,就被當做學費交了出去。
基本上,除了修煉所需的常識,除了能夠辨識最基本的日常書信,能夠寫自己的名字,能夠書寫一些最基本的信函……兄弟兩就是兩文盲!
他們兩個加起來認識的文字,不超過一千五百個!
就是這樣,也就夠用了!
盧仚沉默了半晌,丟下這兩個活寶兄弟,走到了羅家老店一個正在拿著賬本記賬的,看上去發(fā)須斑白,很有點年紀,想來資歷頗深的賬房先生身邊。
這賬房先生記賬,倒也沒避諱盧仚。
他正在記錄的,不過是羅家老店藥材倉庫之前剛剛收進去的一批藥材,大概就是日常使用的‘凡品’藥材十三種,每一種從五萬斤到十萬斤不等。
盧仚看著這老賬房先生記賬,就覺得牙齒疼。
年紀一大把的老賬房了,這一手毛筆字,簡直……盧仚只能用‘丑陋’來形容,甚至還不如當年極圣天大胤鎬京,尋常市民官辦公學中,剛剛發(fā)蒙大半年,剛開始讀書習字的孩童的字跡來得端正。
而這老賬房先生記賬的方式么……他采用的,居然是最簡陋、最原始的流水賬!
這就有趣了。
聽周老刀的說法,這洛邑,單單古城區(qū),就周老刀所知的,起碼也有數(shù)萬年的歷史……數(shù)萬年的歷史啊,這洛邑的百姓哪怕天生基因缺陷,天生的智商有問題罷,一代一代的發(fā)展下來,也不至于……是眼前這等模樣!
很有問題啊!
盧仚張開嘴,想要問這老賬房先生一些關于讀書習字的問題,但是話到了嘴邊,盧仚就感到了一股濃厚的危機襲上心頭。渾身氣血震蕩,心臟劇烈的跳動著,似乎只要盧仚問出關于‘文明’這個概念,就會有莫測的危機襲來……
而且,是足以讓如今的盧仚灰飛煙滅、徹底煙消云散的大危機。
身上一層細細的冷汗悄然滲出。
盧仚呼出了一口氣,微笑著走出了羅家老店,和周大龍、周大虎兄弟一并,蹲在羅家老店門前的一根寄馬樁下,靜靜的看著門前大街上往來的人流。
周老刀沒讓盧仚等太久,他就帶著伙計們,興高采烈的扛著一箱箱金銀、銅錢,歡天喜地的走了出來。
“走,法海兄弟,咱們回去……大酒大肉,好生痛快幾天!”周老刀歡喜的朝著盧仚招呼著,隨后,他狠狠的朝著自家兩個寶貝兒子一瞪眼:“你們兩個畜生,回去了自己找個大號的磨盤頂著,給老子跪院子里,跪到老子滿意了再起來!”
他咬牙切齒的看著自家的兒子,嘶聲道:“老子不怪你們招惹是非,但是招惹了是非,堵上了西門游騎標營的大門,居然被人打了出來!”
越說越氣的周老刀,飛起一腳,又將兄弟兩踹倒在地:“老子這些日子在家休息,會親自操持你們……過段日子,老子出發(fā)行商前,你們去找那個姓馬的小子,當著你們那一幫兄弟伙的面,你們親自打斷他的兩條腿!”
周老刀森森冷笑道:“人不狠,站不穩(wěn)……你們兩個廢物,連這個道理都不懂,都做不到,你們以后,怎么在洛邑安身立命?”
第883章 罪役(2)
暮色漸濃,炊煙四起。
周老刀的宅邸,位于洛邑舊城區(qū)的東北角,距離古城區(qū)的南城墻不遠,北面有小山,南面有清河,環(huán)境位置堪稱絕佳。
高有五丈上下,厚達一丈的巨石圍墻,四周建起了哨塔箭樓,圈起了老大一片宅邸,總計有大小院落過千。
不僅是周老刀兄弟三個,還有一票周氏族親,包括周老刀帶去荒原上的百來號伙計,周家豢養(yǎng)的私軍甲士過千,還有那些伙計、甲士的親眷等,男女老少萬多人,就居住在這一片名為‘大刀坊’的宅邸中。
周老刀帶隊回家的時候,大刀坊的正門前,周家老二、老三帶著族人,已然在門前等候。
周老刀的二弟,大名叫做周長弓,人如其名,生得肩膀寬厚,雙臂頎長,端的是一副開弓射箭的好身板。其人生得端正、樸拙,好似一塊荒原上的大麻石,透著一股子穩(wěn)重可靠的韻律。周家的私軍甲士,一切摩擦爭斗、流血廝殺,就是周長弓一手操持。
周家老三,大名周鐵蛟,其名字,是兄弟三個當中,最正經(jīng)的一個。在周家三兄弟中,周鐵蛟最是精明,周家的財政、內務,以及對外的交際溝通等,一般都是周鐵蛟出面操辦。
來時路上,周老刀有解釋,自家三兄弟的親爹周老爺子,也是個在荒原上闖蕩的莽漢子。他從小擅長用刀,是以周老刀出生后,就起名周小刀……隨著周老刀越來越有出息,逐漸闖出了名頭來,其名頭逐漸從小刀變成‘刀哥’,如今成了‘老刀’,或者又被尊稱一聲‘刀爺’。
周長弓這名字,顧名思義,也沒什么好說的——那一段時間,周家老爺子想要學習弓箭,恰好第二個兒子出生,就給了他這個名字。
而周鐵蛟這個頗為像模像樣的名字,其來由源自兩株‘鐵蛟草’。
周家老爺子在荒原上出生入死,誤入異獸巢穴,僥幸生還,卻采得了兩株靈草‘鐵蛟草’。一株鐵蛟草,給年少的周老刀服下,給他奠定了一副鋼筋鐵骨的好身板,讓他打下正式修煉的根基;一株鐵蛟草販賣給了羅家老店,換來了整整兩百枚帝錢,讓周老刀正式踏上了修煉正途,奠定了周家起飛的基礎。
正是周家老爺子帶著兩株鐵蛟草從荒原上逃回洛邑,周家老三降生,于是他就有了這個頗為威武的名字。
大刀坊正門外,周老二、周老三肩并肩的站在一塊兒,前面杵著一架輪椅,周家老爺子四平八穩(wěn)的坐在上面,微微昂著頭,朝著這邊眺望著。
周家老爺子左臂齊肩折斷,右腳傷了筋腱,活動不便,腰椎大骨受創(chuàng),整個下半身都有點麻痹……他臉上更挨了兇獸一爪子,右眼早已是一個黑漆漆的窟窿,半邊臉筋肉扭曲,看上去頗為猙獰。
周老刀隔著老遠,就屁顛屁顛的朝前跑了過去,‘咕咚’一聲跪在地上,朝著周家老爺子磕了幾個響頭,隨后直起了腰桿,沖著自家老爹抱怨:“爹,你這身子骨,虛……”
“虛你老母!”周家老爺子張口就罵:“老子這身板,哪里虛了?老子若是虛,能整出你們三個王八蛋?”
重重的咳嗽了一聲,周家老爺子抬起右手,拍了拍周老刀的腦袋:“這一路,可太平?”
周老二、周老三身后,隨著周老刀出行的那些商隊伙計的家眷們,已經(jīng)有點騷動,一個個朝著隊伍張望起來。
周老刀大聲應了一聲:“您老放心,這一路,大體太平……遇到了一伙不開眼的馬賊,都被老子……咳咳,都被兒子我拾掇了……嗯,后來遇到點事,折了十幾個伙計,不過,也是好事。”
等候的人群中,有哭泣聲傳來。
周老三轉過身,沉聲道:“哭什么?哭什么?家主回來,有點規(guī)矩沒有?折了的伙計,按規(guī)矩撫恤養(yǎng)老,自家子弟好生努力,以后也能跟著家主進出荒原,少不了一份前程……都給老子收聲!”
一通呵斥,人群安靜了下來。
周老刀一骨碌站起身來,和自家兩個兄弟手把手的低聲說了幾句,然后就發(fā)出了酣暢的大笑聲。
周老二、周老三抬起頭來,深深的看了一眼藏在伙計隊里不敢抬頭的周大龍、周大虎兄弟兩個,冷笑幾聲,然后同時向前迎了幾步,朝著盧仚深深的行了一禮:“法海兄弟!”
盧仚雙手合十,笑著向周家兄弟還了一禮:“毋庸客氣,大家都是自己人!
盧仚又走上前去,主動向周家老爺子行了一禮:“老爺子安好,小僧法海,是老刀在路上救下來的落難之人。免不得,以后還多有叨擾之處!
周家老爺子雖然不是入道真修,他在荒原上出生入死的經(jīng)歷,可比周老刀這大兒子還要豐富許多。是人是鬼,他見得多了,天南地北的奇人異事,各種鬼怪神仙,他以往要么見識過,要么聽說過。
見到盧仚極力壓制后,依舊有一丈五六尺高下的雄偉身軀,再看看盧仚那鎮(zhèn)定從容的舉止風度,以及身上散發(fā)出的莫名壓力,周家老爺子神色一肅,單臂撐著輪椅的扶手,緩緩站起身來。
他上下打量了盧仚一陣,然后大笑了起來:“說得對,都是自家人……貴客登門,實在是歡喜,趕緊進門,趕緊的……上酒,上肉,趕緊熱鬧起來!”
盧仚說,‘大家都是自己人’!
這周家老爺子可有意思了,直接就來了一句‘大家都是自家人’!
盧仚笑著頷首,周老刀和兩個兄弟也紛紛大笑,一行人也不啰嗦,昂首挺胸的進了大刀坊。隨后,正門東側,高高的箭塔上,就有周家的私軍箭手吹響了號角,將一柄用血色綢緞裝飾的長刀掛在了箭樓外最顯眼的位置!
足足有六丈長短的血色緞帶隨風飄揚,好似一條血龍在飛舞,視力稍好一點的人,哪怕站在舊城區(qū)的南城墻上,都能看到這一條隨風飄蕩的血色緞帶!
這也是荒城的風俗。
這代表,這一家子的家主,真正的主事之人回來了。
但凡要堂而皇之登門的,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你都可以開始動作了!
是朋友,登門了有酒有肉。
是敵人,登門后血肉橫飛!
不得不說,荒原的這等民風民俗,果然是彪悍直接。
大刀坊,斜對角,隔著一條清河,同樣是厚重的院墻圍繞,內有小山樹林、飛檐重樓。這是‘瀝血坊’,是洛邑趙氏族人聚居之地。
趙氏和周家一般,也都屬于洛邑的‘暴發(fā)戶’家族,也僅僅當代家主這一代人得了機緣造化,僥幸踏入修煉正途,掙下了一份可觀的家業(yè)。
只是,不如周家的是,趙氏家主這一代兄弟眾多,但是入道真修,只有兩人,且實力連周家三兄弟中最弱的周鐵蛟都比不上。
是以,趙氏在洛邑無論是實權還是聲望,乃至各方面的威懾力,遠不如周家。
奈何,趙氏當代家主有一對兒千嬌百媚的孿生女兒,恰恰又被洛邑實力最強的羅家當代家主看上,直接成了羅家家主第二十七房和二十八房小妾。
由此,趙氏就和羅家攀上了親。
如今,趙氏家主是洛邑東門游騎標營標將,手下也有萬多人馬;趙氏家主那個同樣是入道真修的同胞弟弟,則是在洛邑官辦的大獄‘洛邑苦營’中充當鎮(zhèn)守,麾下有近萬獄卒,掌握著幾近十萬囚犯、苦役的生死。
大刀坊和瀝血坊就隔了一條寬不過二十幾丈的清河,河上更有飛橋橫渡,兩家算是極近的鄰居。平日里,兩家人的關系也都過得去,周長弓和趙家家主趙金虎,還是比較親密的酒桌上的朋友,更有著在青樓同樓競技過的交情。
大刀坊門前箭樓上,那六丈血色緞帶飄揚起來,號角聲響起,宴席廳內開始觥籌交錯、酒肉飄香時,瀝血坊后院,小山之巔,一座用來賞景、兼有哨塔箭樓功效的九層小樓頂樓,羅家當代家主羅摩正背著手,眺望著遠處熱鬧非凡的大刀坊。
“也難為了他們。家主從荒原上辛辛苦苦的跑回來,而且這一趟還賺了不少帝錢,就連虎家圍子都被他們占了去,當然是值得歡喜的事情!鄙妙H為俊逸瀟灑,蓄了一部尺許長美須,氣度雍容不凡的羅摩眸光閃爍,眉心一抹細線中幽光一閃,嘆了一口氣。
“可惜了啊。周家這些年,還是蠻恭謹?shù)模髦乐芾系睹看螐幕脑蠋Щ貋淼暮秘,九成利潤都被我羅家老店給刮走,他們還是恪守規(guī)矩,沒有私下里偷偷的向秦家、藺家出貨……這份忠心,這份小心,很難得……”
“奈何,奈何……周老刀是個人物,他太是個人物了。”
“單單他一個人是個人物,也就罷了……偏偏周長弓、周鐵蛟兄弟兩,也有點深藏不露的意思……這也就罷了,他們的子侄當中……周大龍、周大虎、周大鳳、周大鵬、周大駿、周大騏……兄弟三人,每人都有兩個兒子,一共六個兒子,全都到了入道真修的門檻上!”
羅摩搖了搖頭:“這就不應該了哈,不應該了。”
“這等氣運,這等勢頭!”
“我羅家要的,是乖乖聽話,任憑我們宰割,任憑我們刮油的走狗鷹犬……可不要一個氣運過于熾烈,過于旺盛,隨時可能蹦出來分走一塊肉的新興大族!”
“秦家,藺家,當年沒能壓制住他們,那是事出有因,不得已而為之!
“但是周家嘛……呵呵!”
羅摩用力握了握拳頭,他兩只手掌驟然變得赤紅一片,指尖有一縷縷煞紅氣勁升騰而起,四周溫度驟然飆升,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涌出,小樓周邊,三十丈方圓內,一切草木驟然變得干癟了下去,一些原本生機勃勃的花草,更是軟塌塌的匍匐在了地上。
趙金虎畢恭畢敬的站在羅摩身后。
雖然從某個層面上來說,趙金虎是羅摩的‘老丈人’……但是看趙金虎望向羅摩的眼神,那完全是——羅摩是他的親爹!
聽到羅摩的感慨聲,趙金虎細聲細氣的說道:“家主說得太對了……唔,這周老刀回來了,周家祖孫三代,可是齊全了……可以一網(wǎng)打盡了!”
輕咳了一聲,趙金虎笑道:“若是家主要斬草除根,我趙家愿為先鋒!”
眸子里閃過一抹貪婪,趙金虎狠狠的看了一眼無論是占地面積,還是護墻、箭樓等防御設施,都比自家瀝血坊強出一大截的大刀坊。
冷笑一聲,趙金虎冷然道:“周老刀……周家,的確得教訓教訓了!
頓了頓,趙金虎冷颼颼笑道:“這些年,周老刀實在是越來越威風了。許大馬棒、馬尚風這些人,也都是有頭有臉的入道真修,他說教訓,就教訓……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他周老刀才是洛邑說話算數(shù)的那個呢!”
“聽說,還有好些人,愿意跟著他周家三兄弟廝混。”
趙金虎輕嘆了一聲:“他們周家,這些年,果然是興旺發(fā)達得狠……是要好好的,教訓教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