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河?xùn)|路,嵐谷縣。
如果在汴梁城里查詢關(guān)于這塊地方的記載,會有很多歷史名錄可以查到,上溯至秦漢,唐,五代到如今,這個地方變換過很多地名,變來變?nèi),又定了嵐谷這個名字。
在官人們的記載中,這里有良田萬畝,極為富庶,百姓豐衣足食,鄉(xiāng)賢如云,縣官吏治清明,很受愛戴。
可是如果真的有人到這里來走一走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縣之地,不少村落荒廢,房屋破敗,荒草叢生。
當(dāng)?shù)氐那鄩,不是前些年征民夫、征礦工被拉走的話,就是拖家?guī)Э诙愕缴嚼锶チ恕?br />
縣城里的捕快衙役們,經(jīng)常要跟那些大戶人家的奴仆,一起進(jìn)山去搜人。
不過這半年多以來,聽說到處都在打仗,縣城里面也不知道怎么樣了,已經(jīng)很久沒人來管。
燕老三他們這附近兩三個村子的人,在山里頭碰面,商議了幾輪,實在是生活不易,于是就拼拼湊湊,湊出幾百個眼力還行,跑得快些的,幾個月前出來種了一輪稻谷。
這幾個月,他們經(jīng)常像做賊一樣,趁著月色好的時候,或者趁著清晨天還沒亮的時候,偷偷溜到自家田地里,照看秧苗。
有時候半夜在田里澆澆水,突然看到遠(yuǎn)處人影晃動,都會嚇得慌不擇路的往林子里逃。
幾個月下來,足有十幾個人,就是這么跑丟了、摔傷了的。
好在很多時候,都是他們自己嚇自己,那些捕快、老爺們,像是真的沒有空來管他們,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
燕老三也曾經(jīng)是摔傷了的一員,現(xiàn)在動起來的時候,左邊腳踝還有點痛,不過,隨著被割下來的稻子越來越多,只要摸著這些金燦燦的稻桿稻穗,他就覺得再痛一些也算不得什么了。
滿心的歡喜,讓周圍的每一個人臉上都掛滿了笑容,有人干著干著,就忍不住的傻笑兩聲,然后悶頭接著干。
嵐谷縣周圍的山里,松樹杉樹特別多,都長得很高大,松針可以吃,山里野生的黃芪、蕨菜、蘑菇、黃花菜全都可以吃,還有很多很多說不上名字,味道苦澀撓心,但大伙都知道能吃的野菜。
苦菜其實是最下飯的了,連鹽都不用。
往日里那些菜,吃的全家都已經(jīng)想吐了,但要是能有這么一碗稻谷回去蒸熟,配上那些菜,那味道就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截然不同了。
別說吐了,就是抽耳光都不舍得少吃一筷子。
想著想著,燕老三的左腳又開始痛了,他不得不直起腰來,抬起左腳,稍微晃了晃腳脖子,突然就看見遠(yuǎn)處好像有一群紅彤彤的人影。
他愣了愣,驚叫起來:“官差來了!!”
周圍的所有人都慌亂了起來,有人拿著扁擔(dān)籮筐就要跑,剛割了稻子的,舍不得手里那把稻子,拼命抱上更多,就耽擱了些功夫。
燕老三也在把自己腳邊剛才放下的那幾把稻子全撿起來,他一抬頭,就呆住了。
剛才明明還只是在遠(yuǎn)處的那些人,都已經(jīng)到了眼前。
他們動得好快呀,像是山里的老虎豹子一樣,村民們的眼睛都看不清楚,只覺得一陣紅影晃動,就有一個個橫著棍棒的人,攔到了面前。
村人們連忙調(diào)換方向,但另一個角落,也有了這些紅色的身影。
“官差”已經(jīng)把他們包圍了。
燕老三鄰家的那個老漢丟掉了鐮刀,當(dāng)場大哭起來,坐在地上就把稻谷往嘴里塞,能吃到一口是一口。
紅衣人中間,有一個大漢走到他面前,按住了他的手,不讓他把稻谷往嘴里送。
連這幾口都不肯給我們吃嗎?!
村人們又怕又恨,菜黃或黝黑的臉上都漲起了些紅暈。
燕老三攥緊了手里的鐮刀,手都在發(fā)抖,恨不得沖過去跟他們拼了。
那個大漢居然把他鄰居拎起來了!
還硬是抽掉了鄰家嘴里的稻桿!
還拿出來一個饅頭!
還……
饅、饅頭?
干癟癟的老頭子,看見那個雪白的饅頭,滿臉都是茫然,跟其他幾個村的青壯們臉上的表情,一模一樣。
那個遞給他饅頭的大漢,長得真高真壯,沒有拿刀槍,但是腰間卻掛了塊令牌,方臉大眼,胡子拉碴,左耳有一道舊傷疤,削掉了半個耳垂,傷痕連到臉側(cè)。
這人看著是個領(lǐng)頭的,拍了拍老頭子,又拿出一個水囊,說道:“這稻谷又沒煮過,又沒磨過,不能一口氣吞下去太多,老丈你喝兩口水,咬口饅頭,慢慢嚼咽下去,別傷了喉嚨!
他轉(zhuǎn)而向村人們看過來,兇狠的臉上,兩條像短刀一樣的眉毛擰著,眉心緊緊的湊在一起。
村人們害怕,彼此之間越靠越近。
“你們別怕,我們不是來跟你們搶糧食的!
這人連忙咧開嘴巴,做出一個笑容來。
小半個時辰之后,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
燕老三他們走在回山里的路上,來的時候,是幾百個村民青壯,回去的時候,有好多穿著紅衣服的漢子跟著他們。
大伙走的都不快,那些紅衣漢子也不怎么催他們,甚至在他們久久盯著某一個人看的時候,一定會收獲一個笑臉……大伙兒就更怕了。
誰見過這么多對著莊戶人家笑的官差?
剛才這些官差還對他們說了好多話。
什么以前的朝廷已經(jīng)被推翻了,縣里大大小小的老爺們,被許多像他們一樣的莊戶人家指認(rèn),已經(jīng)砍了頭。
又說什么新朝廷,對老百姓好,有軍紀(jì),是來幫他們遷回平原,去有良田的地方居住。
諸如此類,亂七八糟的說了很多。
燕老三幾乎都沒聽懂,但他也分到了一個饅頭,現(xiàn)在就揣在懷里,真香啊。
村民們都像是被這些粗細(xì)饅頭的香氣蠱惑了一樣,等到真走得快到山里聚居的地方時,才一個個又開始擔(dān)心起來。
他們的腳步越來越慢,到最后畏畏縮縮的都停了下來,面面相覷。
燕老三在人群里面看著那些紅衣的人,那些人也跟著停下腳步,看著他們,沒有斥罵,也沒有驅(qū)趕。
刀疤漢子說道:“怎么停了?是快到了嗎?”
燕老三咽了口唾沫,瞧見周邊都是慫包,心一橫,叫道:“將軍,你找到了我們的村子,真不會打我們,罰我們?nèi)プ隹嘁蹎??br />
捕快不會有這么多長槍弓箭,土匪也不會有這么統(tǒng)一的裝束。
眼前的這些人,都是一身紅衣勁裝,英姿颯颯,肩背開闊,看著就知道,他們憑一只手就能舉起兩三個燕老三這樣的人。
那就只會是當(dāng)兵的了,當(dāng)兵里面領(lǐng)頭的,當(dāng)然就是將軍。
“將軍?”
刀疤漢子笑起來,“我倒也勉強能算。”
自從漢皇擊潰天下各路宋軍,遠(yuǎn)鎮(zhèn)遼國,以漢代宋之后,原本的所有義軍,也已經(jīng)清點人數(shù),進(jìn)行了更加清楚的整編、劃分。
如今軍隊之中,以五人為伍,伍長以牌書寫其余四人姓名。
二十五人為甲,甲正以牌書寫伍長五人姓名。
百人為隊,隊將以牌書寫隊內(nèi)甲正等人姓名。
這個左耳有刀疤的漢子,就是嵐谷縣百人隊的隊長,對于當(dāng)?shù)氐陌傩諄碚f,也完全可以稱他為將軍了。
“你們放心。我們在縣城里都已經(jīng)查過了,這附近原本也就只有五個村子,你們就算全逃到山里去,全都活下來,到現(xiàn)在,也最多就只有這么多青壯了吧!
刀疤隊長指著第一個拿到饅頭的老漢說道,“不然的話,搶收糧食這種事情,也不會讓這種還有點筋骨在身上的老丈都出來了。”
“假如我們真的只是要拉人做苦役,把你們?nèi)卟痪秃昧藛幔俊?br />
村民們交頭接耳,議論的聲音響了起來。
“說的是啊,以前官差大戶們搜山,本來就只要能干活的!
“我們已經(jīng)是所有能干活的了,再去找家里婆娘丫頭也沒用。”
燕老三又說道:“那將軍到底要帶我們?nèi)ジ墒裁??br />
“我們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
刀疤隊長這次笑得更加真誠,不只是因為軍中要求對老百姓們要時常帶笑,而是他正在說的這件事,讓他想想就開心。
“所有人,跟我們回去登記造冊,按人口分田地!
燕老三疑惑起來:“讓我們回去種田啊,那當(dāng)然好了,可是我們以前各家就有自己的田啊,還要重分什么?”
“你們以前的田都不是自己的,是那些老爺們的,而現(xiàn)在的田,都是朝廷的!
刀疤隊長說道,“唉,具體的太細(xì)了我也說不明白,反正以后會有人教你們種田,我聽管這方面的人說,就你們當(dāng)?shù)厝,重新劃分了田地之后,每家每戶一年下來,至少能比以前多拿到四倍的糧食!
村民們一片嘩然,都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好事。
但是假如真的沒有苦役了,能讓他們種田的話,就算還是只能收到以前那么多的糧食,也總比現(xiàn)在要偷偷摸摸溜回去種地好啊。
明明都是自己耕的地,自己種的糧食,誰也不喜歡這么偷偷摸摸的。
他們跟刀疤隊長這一番對話下來,又開始向前走動,終于是把這些人領(lǐng)到了他們山里住的地方。
之后整整五天,刀疤隊長他們就指揮著、幫著已經(jīng)移居到山里的這些人,重新回到他們的村莊。
又過了整整大半個月,才勉強算是把清點人數(shù),劃分田地的事情弄完了。也是他們這個村回來得巧,縣里其他地方還有的忙呢。
這段時日里,大家都已經(jīng)收了糧食,只繳上了極少的一部分給官府,別的都運回了自己家里。
燕老三聽說縣里其他村子的人,也都回來了,他們不如這幾個村的人膽大,沒敢偷偷種田,但是朝廷借了糧食給他們,讓他們以后分幾年慢慢償還,竟還沒有利息。
這一陣子,燕老三早出晚歸,天天都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但是,真好,真好呀。
燕老三坐在房頂上,擦了擦不知道怎么就又滾出來的眼淚,傻樂起來。
那些沉甸甸的糧食不會作假。
家里好久沒人住過了,需要重新修繕的茅屋也不會作假。
他正趴在屋頂翻曬那些草,屋子里妻子在做飯,已經(jīng)有香氣飄上來。
“哎,別上手,等谷子蒸好了,等你爹下來再說。”
聽到妻子罵兒子的話,燕老三笑呵呵的在房頂上喊道:“小六要是餓了,就讓他先吃兩筷子嘛,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虧了!
妻子嗔道:“那也等他洗了手再說,就你慣著他!
“反正咱家現(xiàn)在有糧!
燕老三開心的很,“咱當(dāng)年要是有這么多吃的,我肯定比現(xiàn)在高出一頭。”
“哈哈哈哈,放心,以后你們的孩子肯定長得越來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