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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飛速趕往老君山的往生方丈忽有所覺,扭頭向側(cè)后方看去,只見洛陽城中濃煙滾滾,一道煙柱飛上天空。
“那個方向……”
往生方丈心頭一沉,臉色唰的慘白如紙,“不好,禍事了!”
袈裟一旋,老和尚拼起全副功力,趕向城中。
那里正是,含嘉倉的方向。
隋朝的時候,洛陽城外就有回洛倉,可以供給城中百姓、百官和皇族的日常所需。
后來隋朝末年,天下大亂,瓦崗軍李密麾下以“锏打三州六府,馬踏黃河兩岸”的秦叔寶為首之眾將領(lǐng),在洛陽城外激戰(zhàn)半個多月,連戰(zhàn)連勝,奪取了城外糧倉,開倉濟民,切斷隋帝北歸之路。
城內(nèi)無糧,沒過多久就陷入困頓之中,而瓦崗軍聲勢大振。
如果不是后來李密戰(zhàn)陣受創(chuàng),功力減損,疑心日盛,又踏上邪道,想以采補之法休養(yǎng)恢復(fù)。
而秦叔寶等人不愿同流合污,名望武功又都已經(jīng)難以遏止,弄得上下猜忌,人才流散,或許瓦崗真可以就此奠定霸業(yè)。
李世民平定天下之后,為了避免重蹈隋帝覆轍,就在洛陽城內(nèi)建立了含嘉倉,東西南北各有兩百丈左右的長度,內(nèi)含圓形倉窖四百有余,大窖可以儲糧一萬石以上,小窖也可以儲數(shù)千石。
貞觀之治之后,大唐衣帶迤邐的步入盛世,帑藏積累,積年充實,淮海漕運,日夕流衍,來自蘇州,徐州,楚州,潤州,冀州,德州,魏州等地的糧食,都充實在含嘉倉之中。
到如今,含嘉倉不僅要供應(yīng)洛陽平時用量,要籌備糧食以防災(zāi)情,洛陽以東各州縣的租米,也都要先在這里集中,然后再從陸路上運入陜州。
毫不夸張的說,這座糧倉,已經(jīng)成為了關(guān)東與關(guān)中之間,漕米轉(zhuǎn)運最重要的關(guān)口。
朝廷在這里派了重兵把守,又有軍中高手,鐵衣堂,排幫,來來往往的協(xié)同護送,當(dāng)年蘇刑也在這里有一座別府,常到這里居住,各方互為照應(yīng)監(jiān)督,從來沒有出過紕漏。
再說,古往今來,就算是亂世之中,也顯少有人會做出焚毀這種大型糧倉的舉動,若說到武林中人,無論正邪,更是想都不會去想這種事情。
當(dāng)往生方丈來到倉城之間,見到披甲的尸體和鼓噪救火的那些士兵之后,也不得不放下了心頭的那點僥幸,這不是什么偶然失火,而確實是一場人為的大禍。
火羅,火羅,果然已經(jīng)不是什么火羅道了,這些人根本就是徹頭徹尾的魔教余孽,曾經(jīng)在西南自成一國的立場和眼界,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策劃出這樣的事端。
往生方丈更從火中嗅到一股混雜著焦臭味道的馥郁花香,腦子一轉(zhuǎn),就從這種明顯的特征,想到了曾在古籍中見過的一樣事物。
他們以內(nèi)力擊破倉窖之后,必定是還將西域秘制的一種清澈如水的火酒潑入其中,用來引火。
那本來是龜茲國往南,一處小國用來祭拜神明的酒水,其舉國貧乏,唯有這種釀酒秘法,聲名遠揚,據(jù)說,隋煬帝年間,這種酒也曾經(jīng)被隋帝取用,當(dāng)做燈油,龍舟出巡,駕臨江都的時候,常用此酒,一盞燈里盛滿酒水之后,可以半月不滅。
用這種酒水為引子燃起的烈焰,要遠比一般薪柴聚起的火光更難以驅(qū)逐。
往生方丈原可以直接發(fā)揮《金剛本相經(jīng)》剛猛無儔的本色,出手照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著火的那些倉窖,陸續(xù)轟擊過去,多數(shù)火光都有可能被他的掌力罡風(fēng)壓滅。
但萬一呢,萬一有個萬一,風(fēng)助火勢,火焰四散之后,殃及了更多糧食的話,為禍之大,實在難以估量。
老和尚拄杖而立,胡須、臉皮、眼睛都微微顫動,目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焦急的望著這些煙氣,實在不敢冒這個風(fēng)險,只好換用另一種方法滅火。
“喝。。!”
往生方丈換氣吐吶,一聲朗喝之后,對著一座大窖連出數(shù)掌。
一開始兩三掌之間,無風(fēng)無光,風(fēng)平浪靜,好像出掌的時候都不曾怎么用力,但到后頭幾掌,不知怎的,就有一股仿佛歲月沉淀,濃厚無比的質(zhì)感,系在這一掌之間,平平推去。
那大窖之上的濃煙火光,猛然一漲,隨即濃煙紊亂,火焰飛快地縮小下去,只剩下幾點火星,不過是兩三個呼吸的時間里,就連火星都消失不見。
這是往生方丈運起了般若掌中的最后一式“一空到底”。
這門號稱少林絕技之中禪性第一,可以終其一生,越練越純,永無止境的掌法,在一位佛門宗師的運用下,竟然轉(zhuǎn)瞬之間就把整座糧窖周遭,堪比一整座屋宅范圍里的活風(fēng),全部抽空。
失去了活風(fēng)氧氣,火焰瞬間熄滅,比任何以水以塵土來滅火的法子都更加迅捷,但是這樣的方式,卻也讓往生方丈只能一座一座的救過去。
原本守衛(wèi)糧倉的甲士和洛陽城中的守兵,都匆忙趕到,驚駭大叫之聲不絕于耳,奔走救火。
往生方丈每滅掉一座糧窖上的火光,心里的焦急就多上一分。
身處倉城之中,他已經(jīng)沒有辦法摸清現(xiàn)在火勢究竟如何了,只覺得自己縱然不斷滅火,周圍濃煙刺鼻,時遠時近的火光在黑煙里繚繞,災(zāi)禍之兆好像也沒有少上半點。
“驚濤落日。。!”
響遏行云的一聲豪邁長嘯,從倉城之外傳來,只見水浪翻騰泛白,湍流如龍,從倉城外那條河流的方向升起,騰空飛揚,直撲向這邊。
那條流水飛龍,遠看的時候,體型不太顯眼,到了近處的時候,才覺得其軀干龐大,怕不是足足有十幾丈長短。
下方濃煙滾動,眾多士兵黑甲黑煙的身影,在這條湍白巨龍的映襯之下,都顯得小如蟻蟲。
往生方丈心中大喜,已經(jīng)看出隱藏在那些湍白浪頭之間,引導(dǎo)這股沉重河水飛空而來的,是個不修邊幅的勁瘦老者,手里還有一把柄長六尺,刃長三尺的春秋大刀。
御水神通,長安神兵,驚濤落日斬!
駕馭水流這方面,就算是宗師,也比不上手提驚濤落日斬的曹濟生。
而在水流之間,除了曹濟生之外,還有一個身姿輕靈,似乎僅憑著足尖的一點,貼著水龍的尾巴凌風(fēng)而來的俊朗樂師。
居不用懷抱琵琶,撣腕撥弦,四野八方,嗡的一震。
在場的人從沒有哪一個聽過,琵琶的音色可以如此低沉暗啞,沉重得簡直不像是個琵琶,而像是神將挽弓,弓弦晃蕩的那一聲余韻。
水龍的前端先行崩潰,化作一蓬如柱如刀的弧形雨霧,高速的向著一座糧窖噴擊過去。
那糧窖附近的一些士兵,只覺得身邊火光一短,渾身都有涼意撲擊上來,耳邊全是暴雨傾落一樣的聲音,眼前則似乎有數(shù)之不盡的細小水珠從火光磚石上反彈出來,在空中飄飛。
噔噔噔噔,噔噔噔……
隨著一聲聲琵琶響動,那條水龍從頂端開始,一段一段的崩潰成水霧,高速高壓的朝著不同的方向沖擊下去。
流水直接沖刷的話,覆蓋的地方也有限,反而是這樣半水半霧,借著音波刺激,急速的沖擊下去,清涼之氣四溢,頃刻之間,就讓十幾座大小倉窖上的火勢都已經(jīng)轉(zhuǎn)弱。
又有一人,身披紫色大氅,施展身法,在一座座糧倉之間跳躍,顏家鐵筆在他手中勾勒煙氣,劃開流風(fēng),往往手腕一抖之間,就在那些著火的倉窖磚石上,留下從頭到尾一氣呵成的文字。
因為寫的太快,鐵筆的尖端在磚石上留下的字形痕跡,都微微發(fā)紅發(fā)燙,有些士卒將官看過去,覺得那像是一道道符篆。
只有在含嘉倉掌管登記賬目的一些文官看得出來,那些字形脫略如飛,卻依舊沒有脫離行書的范疇,每一座糧窖上留下來的都只是兩個字,且全部是以“禁”字開頭。
禁風(fēng)禁火禁熱禁復(fù)禁延。
“長安獨鶴”顏妙清,那支據(jù)說是從王羲之手上流傳下來的鐵筆,所獨有的神通,就在于一個禁字。
那些糧倉本來火勢就已經(jīng)減弱了不少,被他寫過字之后,頓時又弱了幾分,而且還在持續(xù)衰減。
往生大師這才放下心頭的擔(dān)子,施展出千手如來掌,掌法變動,在他身前身側(cè),越分越多,密密麻麻的掌影,用一種絕不上是太快的速度,朝著不同的方向飛了出去。
之前火勢太大,他不敢妄動,現(xiàn)在不但火勢衰弱,空中也已經(jīng)彌散了許多水霧,他這一套掌法鼓風(fēng)攪霧,運用起來適得其所。
等到古蘭香、少林眾禪師,還有被長安三大高手甩在身后的李珙他們趕到的時候,這一場彌天大禍,終于被壓了下來。
關(guān)洛陽和風(fēng)將軍來到這里的時候,黑煙已經(jīng)散的差不多了,只是刺鼻的氣味和殘燼依舊提醒著之前發(fā)生的事情。
所有士兵、官吏都被這種沉重的氛圍所籠罩,額頭汗出如雨的檢查著損失。
……
十幾里外,山谷之下,夜摩天回望著東都那邊漸漸散去的黑煙,又扭頭看向邵凌霄。
“師兄……”
“沒事,慢慢來!
邵凌霄閉目調(diào)息,“經(jīng)過這一次,他們大約也該明白了!
“當(dāng)年滅教滅國之恨,我們要報復(fù)的,究竟是什么樣的程度!
叮!!
不需要再避讓那鳩占鵲巢的無為,睽違了十載的飛光,聲聲鳴動,流向他的體內(nèi)。
第160章 布天羅
關(guān)洛陽、安非魚、古蘭香,聚在一處,暗自交流。
安非魚先關(guān)心道:“你去少林那邊的目的達成了嗎?”
“還行。這個世界的曇宗神僧真是個純純的神秘人,要堅持不殺生的準則,又非要主動帶著一幫和尚參與到戰(zhàn)場中去,以至于留下來的武學(xué)里面,處處充滿了一種矛盾、克制的意味。”
古蘭香說出來的話好像有些不敬,但臉上流露出的神色,卻帶著滿滿的欽佩之意。
雖然她不可能遵守曇宗留下的那種準則,但是不妨礙她佩服曇宗的意志和仁心。
當(dāng)然,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曇宗夠強,他確實能夠做到在參與戰(zhàn)場、不殺生的情況下,左右戰(zhàn)爭的局勢,還能保自己帶出去的十三弟子,全都活著回到少林。
假如身邊的人因為他這種準則而死的差不多,還非要堅持的話,那恐怕后人的看法就要大有不同了。
總而言之,借閱了《金剛本相經(jīng)》之后,古蘭香對如何克制、化解某種極端的意志,甚至反過來借這種極端意志而參禪的做法,已經(jīng)有了明燈指引,豁然開朗的感悟。
“最多一個月,我就能徹底奪取怒煞魔能的掌控權(quán),提煉出本心靈光,去到四星級了!
“一個月么?”安非魚點點頭,“不過關(guān)洛陽肯定比你快了,他之前離四星就只差一線,還打死了一個宗師!
古蘭香爽快地接口道:“我知道,許彌遠是吧?哎,本來還以為這個火羅教主會是我們的關(guān)底boss呢,沒想到這么早就死了。”
她扭頭看過去,關(guān)洛陽一直摩挲著手里的青金重锏,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察覺到她的視線,抬眸問道:“怎么了?”
古蘭香的眼神漸漸有點奇怪:“你、還不是四星嗎?怎么感覺好像……”
關(guān)洛陽道:“哦,我已經(jīng)是四星啦!
安非魚驚訝道:“什么時候的事,之前不是還說你廢功之后,起碼要好幾天才能恢復(fù)完全,沖擊四星?”
“今天在老君山上出手之前,確切的說,是在天方和邵凌霄最后那幾招交手的時候,我徹底想明白了!
關(guān)洛陽眼神平和微亮,臉上有著不張狂、也不可以隱藏壓制的一點欣悅。
就像是余圖真人讓他思考的那個方向,長久以來,自己是如何與世界相處的呢?
答案是,先去聆聽“物”的故事。
語言本來應(yīng)該是人類第一重要的交流途徑,但是關(guān)洛陽捫心自問,回顧往昔,發(fā)現(xiàn)真正能夠讓他擁有深刻觸動,以足夠的決心去尋求改變的,往往是從語言之外“聽”來的故事。
因為從幼年就展露出來的運動方面的天賦,他小時候從長輩們口中聽過不少關(guān)于運動員的故事,卻只是聽過就算了,從沒有認真思考過自己要不要也去成為那樣的人。
直到后來在鄰居家的姐姐那里,看到了那么多在持久的練習(xí)之中損壞的球拍,那些連運動器材本身都無法承受的艱苦和熱情,從斑駁的球拍上傳給下一只球拍,所有痕跡都相似,每一只代表的又都不同。
那時,他才想要走上這條路。
穿越之后的經(jīng)歷,就更不必多談了。曾經(jīng)網(wǎng)絡(luò)時代,聽過一千遍一萬遍的故事,也不如真正穿越之后,從枯骨、鮮血、鋼鐵里“聽”來的敘述。
關(guān)洛陽的本心靈光,就是從這些無聲的評講、無字的卷宗之中,不斷的增添自己走向下一步的動力,或許也可以把這種本心靈光稱之為——默聽紅塵。
先從沉默之中聽萬心,而后手執(zhí)此心入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