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要向別人證明,是要向自己證明。
證明自己足夠強壯,證明自己的活力不會衰老。
布棍如同龍蛇盤卷,揮舞追打,龍無常那張焦黃的臉孔,五官平凡,只是眼里藏著渴血的亢奮,手上的勁道一次次加大。
關(guān)洛陽在躲閃之間,吞氣吐氣,呼吸越來越長,在呼與吸轉(zhuǎn)換銜接的那一個剎那,忽然主動一記鞭手抽出去,與那根布棍碰觸。
但就在碰到的一瞬,鞭手化云手擒拿,關(guān)洛陽的手一甩一繞,柔若無骨,甚至讓人錯以為他的手才是一匹柔軟的綢布,繞上了那根棍子。
這一纏一抖,披風(fēng)布棍里頭藏著的所有東西,全被朝著同一個方向抖出來。
十幾塊帶著倒鉤的刀片,破布而出,平著飛出老遠(yuǎn),釘在那些毛竹架子上。
披風(fēng)里頭沒有再藏著霹靂子,可就算是真藏了,以剛才這一手至柔的彈抖,霹靂子也來不及爆炸,就會被射到遠(yuǎn)處去。
龍無常眼皮一跳,脫口而出:“摶氣致柔,練氣大成?!”
練氣大成,在四大練之中是非常特殊的一個。
筋骨皮三者大成,都是需要經(jīng)過艱苦卓絕的鍛煉,可以說是獨屬于武人的大成,但是練氣大成可不僅僅是在習(xí)武之人身上出現(xiàn)過。
和尚,道士,書生,甚至一些插秧踩水翻地種植的鄉(xiāng)間百姓,也有可能在這平凡的生活里面,體悟到那種“練氣”的狀態(tài)。
如果說筋骨皮是根基,是提升人的體能上限,是在追求增長力量,那么練氣的主旨,就是追求對肢體、對力量的駕馭。
人從生下來開始,每段時期的學(xué)習(xí)、勞作,每一次發(fā)力,都是對自己身體的一次損害,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維持這么個姿勢,那么人體自身的重量,也會對自己造成損害。
正因如此,人的壽命才會受到極大的削減,才會出現(xiàn)數(shù)以百計的與骨骼變形、與肌肉傷損相關(guān)的疾病。
就拿人的頸骨來說,只要人的脖子向前出現(xiàn)不到三分之一的傾斜,那么就會使頸部的肌肉骨骼同時承受極大負(fù)擔(dān),相當(dāng)于有一個七八歲的孩童一直騎在頭頂那般沉重。
而練氣大成者,視五臟渾一,視骨肉不分,在狀態(tài)穩(wěn)定的時候,能將自身所受到的重量壓迫渾然分配于每一個部位,就好像是渾身上下,尤其是頭頸肩腰,全都脫離了有生以來的枷鎖。
以此得養(yǎng)生,以此得自由。
在拳術(shù)理論中來說,只有這種真正輕松自由的狀態(tài),才能打出虛靈頂勁,放空致柔的精要。
關(guān)洛陽緊閉牙關(guān),手抓著那破爛披風(fēng)一端,身子像踩滑輪般往前一闖,雙手如同推磨折衣,一下交錯,就把披風(fēng)折成了一半長度,往龍無常脖子上繞過去。
龍無常脖子一縮,雙肩胛骨向后一拱,手臂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收到胸前,雙手貼脖子往上插入披風(fēng)纏繞的空隙之間,小臂豎著,一屈一張,撐斷了絞在他脖子上的披風(fēng),更順勢扭腰半進身,擺臂撞肘。
距離太近,變化太急,兩邊都來不及閃躲。
關(guān)洛陽肩頭上中了一肘,也已經(jīng)一拳打在龍無常肚子上。
這一拳用的是通背的冷脆勁,能打穿人的胃。
但打在龍無常身上的時候,像是碰到了正在震顫的大鼓鼓面。
咚的一聲。
兩個人身子退開。
關(guān)洛陽的衣服本來就已經(jīng)破了不少,肩頭上又多了一小塊破損,也看不出多少不同。
而龍無常身上兩層衣服,從鎖骨到腰帶的大片布料,全都碎裂掉了,幾塊破布、藏在懷里的刀片、鋼釘、還有一些用途不明的小物件,一塊掉在地上。
這是因為他剛才把關(guān)洛陽的一拳力道震散,沒有侵入體內(nèi),就全擴散到了衣服上,才造成這么大破壞。
他也是練氣大成!難怪敢把霹靂子這種東西隨身攜帶。
“你的練氣大成還不穩(wěn)吧,不過好像早已練皮大成,嘖嘖,差不多能算是二練大成的大高手,真是少見啊。”
龍無常陰狠的笑了一聲,“不是高手,我還不殺呢。”
他腳底下一飄,人就到了關(guān)洛陽身前,背似伏虎探爪,臂似青龍取水,這一招動起來輕靈飄逸,真打?qū)嵙,能把人整張臉皮帶眼珠子撕下來?br />
關(guān)洛陽后撤步,使鶴拳寸勁短打,面對龍無常真好比龍虎起伏,上下踢打,翻抓東西的狠辣攻勢,他守的嚴(yán)密不失,口鼻噓呵,小腹震動,眼睛緊盯著龍無常的動作,一眨不眨。
有六年的基礎(chǔ),經(jīng)過教頭毫不藏私的點撥,關(guān)洛陽才能在跟快刀對決的生死一瞬,摸到練氣大成的狀態(tài)。
剛才再度進入這個狀態(tài),也還有點運氣的成分。
但剛才那一拳毫無保留打在龍無常身上的時候,他心里的那種感覺突然強烈了起來。
教頭的言傳身教固然重要,但教頭本來就有傷,練氣大成的狀態(tài)用在拳法上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他終究不能肆無忌憚的施展出來。
而眼前這個人……
關(guān)洛陽眼睛越瞪越顯精神,鶴拳變羅漢,短打變長拳,一腳踩出個陷坑,移出十米開外。
龍無常一爪在前,整個身子好像追著這一爪,飛騰了過去。
他在地上留的腳印很淺,但移動的速度和距離都不亞于關(guān)洛陽剛才那重重的一腳。
關(guān)洛陽回身掃拳,眼睛一眨之間,同時把地上那個淺淡的腳印和飛騰而來的龍無常收入眼底。
虛靈頂勁,氣貫天靈……是這么個意思!
好像有一道星火在腦子里炸開。
關(guān)洛陽身子一晃,本來還有些斷斷續(xù)續(xù)的那種靈動感,一下子加速起來,就好像是身體的重心,這一刻變成了他可以肆意把玩的東西。
練氣大成,練皮大成。
一個獨屬于二練大成的招式,應(yīng)手而出。
空氣里炸了一聲,龍無常像個球似的被打飛出去。
他在半空里如同黑貓翻腰,靈巧而落,但手腳同時撐地的一刻,就感到自己剛才跟對面拳頭碰上的右手,傳來鉆心的疼痛。
掌心的皮肉直接被對方剛才那一拳打的崩裂開來,鮮血橫流。
更難受的是,一股又麻又疼的感覺,傳到整個右臂,好像連肩膀都麻住了。
“這是什么?!”
“二練大成的炮捶!
關(guān)洛陽的身子,隨這句話一起出現(xiàn)在龍無常身邊。
龍無常眼色一驚,肚腹震顫、腰脊迸力,就要如靈貓捕鼠似的,側(cè)身急撲翻躲出去。
但關(guān)洛陽右手一起一翻,手背砸下來,空中殘影,快如雷音砸在他凌空的身子上。
只一下,就打散了他全身的力氣,讓他像個麻袋一樣砸出去,在地上連滾了好幾圈。
從肩胛骨傳下來的粉碎感,讓龍無常流暢高速的呼吸,隨著口鼻間的鮮血,一并泄了出去。
“二練……不可能,十年前我見過,二練也留不住我……”
“那是你見識少了。”
關(guān)洛陽往他后腦上補了一腳。
到這個時候,他才敢把鶴拳變羅漢長拳時納的那口氣,緩緩?fù)铝顺鰜怼?br />
實際上,功夫練到大成境界的拳師,也不一定有大成境界的拳招。朱長壽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雖然他們繼續(xù)用以前的招數(shù),威力也會有對應(yīng)的提升,但要想把大成之后的優(yōu)勢發(fā)揮到淋漓盡致,就需要很長的時間去摸索、修整。
關(guān)洛陽卻不一樣,他有當(dāng)初津門會盟十幾個大拳師湊在一起交流的手稿最精要的部分。
南北拳系之間那樣無私的交流,是當(dāng)初滿清火燒南少林都沒能做成的事情,里面就記載了一些他們從自家流派里合并研討、獨屬于二練大成的招式。
其中,適合練皮練氣這二練大成的,就是這一路“三皇連環(huán)勁,羅漢翻手錘”。
第18章 不退
在關(guān)洛陽察覺到龍無常的跟蹤時,還待在小祠堂里的教頭,也察覺到了門外的異樣。
馬志行抱著收藏古畫的錦盒,坐在小祠堂里的蒲團上,他甫遭打擊,這時一下得閑,整個人都昏昏沉沉,冷不防被教頭一把拉起,就要帶他跳墻離開。
然而兩人剛到院中,就感覺余光微暗,屋頂上一條細(xì)長的影子投射下來,從屋前延伸到院墻,像把整個院子分成兩半。
一個卷發(fā)碧眼的英國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屋頂,俯瞰著院中的景象。
院門砰的一聲被推開,繡死的鐵鎖直接被猛力拉斷,蛛網(wǎng)飄拂,灰塵四起,走進來一個仿佛跟門一樣高的洋人壯漢。
“你就是馬志行吧,你好,我是迪蒙西摩爾!
屋頂上的碧眼青年,視線只在教頭身上一掃,注意力就全放在馬志行身上。
更準(zhǔn)確的說,他根本就只盯著馬志行手里的錦盒,全然沒注意馬志行的樣貌,只是嘴里還在說話。
“可能你對這個名字非常陌生,不過你只需要知道,廣州將軍府派人到你家去收購古畫,那幅畫真正的買主是我。”
“你。俊瘪R志行臉上露出恍然之色,嘴唇顫了一下。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本來已經(jīng)忍下來的父親,會突然又跟將軍府的人翻臉。
迪蒙西摩爾的中文非常流利,道:“將軍府的人跟你父親發(fā)生了一些誤會,做得很不好,所以這一次為表誠意,我并沒有帶他們過來,只要你把那幅畫交給我,我可以再跟他們說一句,讓你高枕無憂,不必再這樣惶惶縮身躲藏!
“哈、哈哈!”
馬志行氣極而笑,一張口嘴里就透出來淺淺的血跡,那是剛才咬得牙根都出了血,“我是該謝謝你高抬貴手,大恩大德嗎?我中華古畫,千年的珍寶,有什么理由交給你這種上門來搶的強盜?”
迪蒙西摩爾輕飄飄的說道:“你們的國度有許多古老的哲人,好像有人留下過一句話叫做德不配位,必有災(zāi)殃。有些東西不是你們能夠承擔(dān)得了的,就應(yīng)該讓有能力的人來擁有!
西摩爾目光偏在教頭身上,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起來,到了這里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你身邊居然有一個這樣強健的格斗家,他之前沒有出現(xiàn)在你家中,卻能跟你在這里相會,更表現(xiàn)出對你的保護姿態(tài),聯(lián)系昨天晚上那場煙花盛會,恐怕他的身份有些不對吧!
馬志行手掌一緊,死死盯著他。
西摩爾繼續(xù)說道:“我是一個很珍惜自己的人,假如不是必要的行為,絕不會去費力招惹一名格斗高手,只要你把那幅畫給我,你們的行跡、你們要做什么,都跟我無關(guān)!
“你……你……”
馬志行氣的一陣頭暈,指尖發(fā)涼,但他看看教頭,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畫,幾似渾身都顫抖起來,卻還是漸漸松開手掌。
教頭忽然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抱緊你的畫!
馬志行顫聲道:“可是我們……”
“你信這個洋人?”
教頭只反問了一句,就堵住了馬志行所有的猶豫,“況且,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到底為什么聚在一起,我們是要不被搶,不被欺凌,不再挨打。為了能多走幾步,就主動被欺凌,這是我們該做的事嗎?”
“殊死的一條路,前頭是刀山火海,后頭更是懸崖峭壁,我們退不得!”
肩膀上的那只手掌,好像帶來了無窮的熱量和堅定,馬志行應(yīng)了一聲,不再顫抖,緊緊地抱住了手里的畫。
迪蒙西摩爾望空長嘆一聲:“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