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立即注意到這點,回頭問道:“怎么了?”
小楊冷嗤一聲:“院里是兩個英國人,一個說廣州風光不錯,水運便利,四通八達,一個說大清不配有這么塊寶地!
這話一出,羅漢、電母臉上的神色,都有明顯的不快。
那管家急忙說道:“三位大人,院里的也是老爺的貴賓,許是有什么誤會?”
院里的人也聽見外面交談,走出一個典型的英國年輕貴族來。
金發(fā)微卷,高鼻深目,白色襯衫,黑色的燕尾服,大約只有二十幾歲。
他一出門就看向小楊,開口居然是一句漢語:“咦,原來聽懂英語的是一位這樣的先生,真是少見!
小楊綽號小楊,其實也已經有四十多歲,臉色泛白,下巴前凸,身材干瘦,頭頂一片青皮,能穿過銅錢孔的細辮子垂在腦后。
滿清政府懂英語的也有一些,但學熟了英語還這么個打扮的,屬實不多。
小楊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外國話也沒什么難的,那個說我大清不配的人呢?”
英國人說道:“那是我的護衛(wèi)在發(fā)表意見,沒有注意到你們在這里。”
他口氣看似禮貌,其實沒有半點道歉的意思。
院子里又走過來一個肌肉結實,短發(fā)虬須的壯漢,一雙藍眼睛在小楊身上瞟了瞟,故意做了個雙臂上舉,鼓起肌肉的動作,顯然在嘲笑小楊的身材。
呯!
忽然一聲槍響,院子里幾人神色各有變化。
那個英國年輕人動作幅度最明顯,唰的一下移到十步之外,看起來定力最差,可這份身法速度,叫人暗自心驚。
那個藍眼睛的外國壯漢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一道傷痕,回頭看去,院墻上多了一個彈頭,還在冒著青煙。
所有人臉色沉沉,氣氛緊繃。
兩個外國人的視線又落在小楊腰間,那里有一個槍套,里面是一把左輪手槍。
剛才那一槍毫無疑問是小楊打的,只是沒有人看清他拔槍、開槍、收槍的過程。
藍眼睛壯漢指頭上沾了自己的血,伸出舌頭舔了一口,死死盯著小楊,有些生硬的說道:“我叫麥波爾,你,槍法,很快!
小楊一手虛垂在槍套之外,不答。
“哈哈哈哈,麥波爾先生也贊許,果然是神槍。”
納蘭多被槍聲引過來,人還沒到,笑聲先到,拍著手說道,“正所謂不打不相識,我來為各位引薦一下,這三位是咱們大清內務府的高手,這兩位,是英國西摩爾將軍的侄子,迪蒙西摩爾和他護衛(wèi),麥波爾!
一句話就點明兩方的身份,讓他們彼此之間都有了些顧忌。
八國聯(lián)軍破了紫禁城之后,民間的大風向固然是憂恨交集、極具義憤,但滿清政府卻反而對這些洋人更為敬懼。
以這個迪蒙西摩爾的身份,羅漢他們還真不好貿然對他怎么樣。
“西摩爾到廣州來已經有半個多月了,是癡迷我大清的古畫,到這里來請我?guī)兔φ乙患淦,跟羅漢大人你們,是井水不犯河水嘛,哈哈!
納蘭多又解釋幾句,臉色驀地一變,看向那管家,“都怪這狗奴才,領錯了院子,才造成這場誤會,還不快向諸位賠罪?”
那管家撲通就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頭上滲出了血來:“都是小人的錯,諸位大人萬萬不要傷了和氣!
雙方還是沒有人說話,納蘭多臉色越來越厲,管家汗流浹背,只好接著磕頭。
羅漢冷眼看著,忽然一笑:“起來吧,誤會而已,你把頭磕昏了,誰帶我們去其他院子?”
“滾下去吧!
納蘭多踹了那管家一腳,轉頭對羅漢笑道,“我來帶各位去事先預備的客房,絕不會有半點不周!
他又向那兩個英國人說道,“西摩爾爵士,你要找的東西已經有一些線索了,不過天色已晚,你還是早些休息,白天才有精神接著找嘛!
迪蒙西摩爾對納蘭多露出微笑,輕輕點頭,看著納蘭多把那幾個人帶遠了。
麥波爾在他身后,視線還追著小楊的背影,悶聲道:“這人好快的槍,我想打碎他的鼻子!
迪蒙西摩爾保持著微笑,低聲說道:“我聽說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流行拔槍對決,有人能在零點零二秒內,完成拔槍射擊。
國內的學者,覺得這是只會在窮人牛仔間流傳的無知言論,因為這已經超過了人類的反應速度。沒想到,在遠東這片落后的土地,也有人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
你的格斗水平,可以在戰(zhàn)場上輕易的預知危險,逃脫任何神槍手的瞄準,甚至避免流彈的傷害,但是如果面對他的槍,只怕也來不及完全躲開!
麥波爾又回頭看了看嵌入墻上的那枚彈頭,說道:“我承認,他們還是有些人才的!
“何止,這片土地上幾千年的文明都沒有斷絕,他們的寶藏要遠比有才干的人更多,只不過,就算是神的寶藏,也一直被他們愚蠢的族類所錯過!
迪蒙西摩爾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碧綠的眼睛似乎閃過些許碎光,流露出不易察覺的癡狂,聲音低到只有自己能聽見,“而那些,只有我們大英帝國,只有我!才能擁有……”
第11章 前夜
九月廿三。
凌晨時分,關洛陽和教頭就告別了田公雨,踏上了去廣州的路。
教頭原本的那身打扮,著實是太惹眼了一些,這回上路,也換了一身藍色的粗布衣裳。
那是田公雨的衣服,田公雨比教頭矮一些,這衣裳穿在教頭身上有些緊湊。
不過這年頭,沒衣服穿的也大有人在,就關洛陽親眼所見,光著身子受餓凍死在路邊的尸首,也不在少數。
教頭衣服穿的只是有些不合身,倒也不至于引人疑竇,他的名冊和短棍都是自己藏的,也不知道藏在哪里,反正行動自如,分毫看不出來。
反而是關洛陽的長刀,有些難辦。斟酌許久,還是決定不帶了。
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天光微暗,曠野小路上,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聊天。
“雷公當年是拳刀雙絕,一套擒拿手的殺敵效率,也幾乎不遜色于刀法,你不帶刀,卻不知拳腳上學到了他幾分火候?”
“五部擒拿手,我學的時間比刀法更長,只不過師父他當年是練骨大成,我卻是練皮大成,也不知道比他全盛時,到底孰強孰弱?”
五部擒拿手,顧名思義,是一套擒拿手里面分為五個部分。
羅漢,鷹爪,纏絲,鶴斷,通背。
如果用最通俗簡練的語言來總結的話,羅漢,指的是用剛猛力量針對人體四肢關節(jié)的擒拿法,分筋錯骨脫臼斷肉。
擰傷朱長壽右臂的那一招,就是出自羅漢一部。
鷹爪,是練自身腕力指力,主要是針對敵人的面部五官、后腰、下陰要害等等,打起來扒眼撕耳,扣唇勾臉。
纏絲,是通過拉扯拖拽的手法,破壞敵方平衡,針對的是耳朵,手指,頭發(fā),衣物等末梢,往往是依靠摔打傷人。
鶴斷,則是講究自身的獨特發(fā)力方式,追求插掌、標指、寸勁等獨特的修煉成果,大略是從鶴拳里面擇取出來的一些精要。
通背,是練自身的呼吸,放長擊遠,氣力悠長,同時夾雜著當初從義和團神打法門里面演變過來的催眠手法,追求在關鍵的時刻蠱惑敵人,使其分心,起到奇襲的效果。
據田公雨的說法,這套擒拿手最早是從他師伯代師傳藝那一輩,傳到他師父手上,然后傳給他,又在經過津門會盟,得到眾位大拳師互相交流的珍貴手稿,才真正完善。
“你師父達到練骨大成,是苦熬了三十年的功底,你只用六年,卻是走到練皮大成這一步,非但是天賦驚人,也確實是他因材施教。教導有方啊。弟子不必肖于師,不必不如師!
教頭起這個綽號,正是他當年在義和團里面好為人師,指點過許多后起之秀。
今日走到這里,他不免又起了指點后輩的心思,說道,“不過你既然練的是五部擒拿手,自是從當年諸位同道手稿之中攫取許多精髓,練皮大成的同時,筋、骨、氣,想必也已經有了不淺的造詣!
關洛陽不是個喜歡謙虛的人,實話實說道:“隨意發(fā)力能達兩千斤以上,閉氣一口能過一刻鐘,低頭彎腰,雙手抱膝,蜷縮如球一夜,時刻不曾放松,而頸椎腰椎皆無酸痛。這是我今年五月份左右的時候做的測試!
這真的只是六年間練出來的嗎?
教頭心中又不禁泛起了這樣的感嘆,道:“這樣看來,你或許有可能在近期內試一試,踏入練氣大成的門檻!
這個世界拳法武術中的練氣,指的就是練呼吸。
田公雨當年給關洛陽講解所謂“四練大成”之時,曾經說過,雖然四大練每一項,都需要天賦和勤奮的共同澆灌,但彼此之間硬要比較的話,可以說是練骨最需刻苦,練氣最需天賦。
人口鼻之間進進出出的氣流,其力量何等微弱,就算是用盡全力吹一口氣,也未必能吹得動砧板上的二兩豬肉。
但是這些氣流經過呼吸轉化,進入人體之后,卻能夠驅動一百斤、兩百斤乃至三百斤的人體,做出種種劇烈的運動。
在這個過程中,這些微弱氣流的效力何止放大了千百倍!
武術中的練氣一途,就是探索這呼吸轉化之間的奧妙。
但老實說,那些拳師手稿之上,對于練氣奧妙的種種描述,在關洛陽看來實在是太抽象了。
他這六年來練拳練功,其他方面都有明確長足的進步,但在練氣這一條上,除了增加肺活量之外,根本沒找到其他練習的方向。
關洛陽把自己的困惑一講。
教頭即笑道:“練氣可不是蠻干,也不是光增加心肺之力就可以的,所謂練氣最重天賦,說的就是看你能不能在長久練習中,捕捉到某種特殊的狀態(tài)。
有人一輩子也碰不到這種狀態(tài),有人一年內就能碰到三五次,后者自然就會被認為天賦更高,更容易踏入練氣大成。
但其實如果有一個練氣大成的人,言傳身教,那么學徒觸摸到這種狀態(tài)的機會,也會大有提升!
教頭說著,腳步就緩下來,聲音放低,說道,“你跟在我身邊,注意聽我的呼吸,看我行走時的胸腹起伏!
關洛陽側身站好位置,凝神細聽。
呼——吸——
呼——吸——
教頭面朝南方,雙臂微提,緩放。
呼吸之聲清晰地落入關洛陽耳中,一吐一納,一進一出,呼氣與吸氣的聲音,涇渭分明。
天光愈趨明亮,荒野之中,遠方崖壁陡峭,青苔遍布,巖石森森。
近處叢林參差,荒草遍地,朝起露珠欲墜,青翠欲滴。
兩個人站在這一片青綠曠然之間,有微風吹落枝頭的露水,給關洛陽臉上帶來些許涼意。
也不知什么時候,關洛陽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分不清教頭是在呼氣還是吸氣。
兩種聲音糾纏在一起,差別越來越小,越來越趨于一致。
關洛陽皺眉,定睛看去。
教頭臉上用藥膏藥粉做了些偽裝,看起來膚色黑了不少,還有很多麻子,人吸氣時鼻翼內收,呼氣時,鼻翼放開,本來在這種近距離的情況下,以關洛陽的眼力應不難辨認。
但他怎么也看不出,此刻教頭到底是呼是吸。
最后聽在他耳朵里面的,仿佛成了一聲沒有盡頭的長吸。
就在這時,教頭邁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