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實在是太格格不入了。
朱長壽活到這個年紀(jì),可以說是閱人無數(shù),除惡務(wù)盡的瘋?cè),他也不是第一次看見,那些有大逆之心的亂黨,他都見過不少。
但那些人無論表現(xiàn)的怎么樣,不管是精神壯烈,還是頑固抵抗,實則身上都纏繞著或多或少的絕望。
他們雖然要除惡,要反清,要想改變這個世道,但心里大多都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看到那一天的,甚至也知道那一天,或許一直不會到來。
但是眼前這個年輕人,就沒有半分絕望感,他不但冷靜,而且自信,好像不知道自己走在一條多要命的路上,反而覺得自己走的是一片通天坦途。
太奇怪了。
朱長壽年紀(jì)大了,看到了這樣奇怪的人,心里沒有什么探究的念頭,反而只覺得莫名的煩躁。
他原本想要迷惑對方的那些話,也有些說不下去了。
這老賊張了張嘴,用力皺起了那雙濃眉。
“那你就死吧!”
朱長壽身子往前一撞,雙臂猛抬,渾身的肌肉都膨脹起來。
地面被他踩出咚的一聲,似乎重重敲在關(guān)洛陽心頭。
那魁梧的身影狂暴壓來,院子里光影變化,似乎映襯得關(guān)洛陽的瞳孔都在這一刻縮小了。
“這是……練筋大成?!”
第5章 托梁換柱鎮(zhèn)八方,當(dāng)年總門遺真道
當(dāng)今世上的武術(shù)門派,不知凡幾,稍微有些勢力的,都總結(jié)出了自家的練功步驟,彼此各有不同。
不同的人練同一門拳,練到某個步驟會產(chǎn)生的身體特征也不一樣,所以很難建立一個統(tǒng)一而細致的標(biāo)準(zhǔn),來度量所有拳師的實力。
但所謂殊途同歸,不管原本各家派別的練功方法,有什么差異,當(dāng)練武之人達到足夠的高度時,他們的實力表現(xiàn)、后續(xù)練習(xí)方向,就會出現(xiàn)趨同。
最后所追求的,無非只有四個方面的大成。
就是依托“外練筋骨皮,內(nèi)練一口氣”這句話演變出來的,練筋、練骨、練皮、練氣,四練大成之說。
這四項練法,并沒有順序之分,任何一個人在鍛煉過程中,其實都是四項一起練習(xí)。
只不過因為天生根骨差異,加上練法的偏重,往往會使得某一項格外突出。
能有一項練到大成,就足夠是名動一方、威風(fēng)數(shù)十年不倒的大拳師了。
像朱長壽這樣,渾身的肌肉能收能放,就是“練筋大成”的重要標(biāo)志。
武術(shù)中的筋,是一種很籠統(tǒng)的概念,實際上就是指,包含肌肉、韌帶、神經(jīng)、血管等在內(nèi)的身體組織。
所以才有“筋長一寸,力大十分”的說法。
這大成境界,哪怕只是達成其中一項,也可以稱得上是萬中無一的大高手,練武習(xí)拳的天賦和刻苦缺一不可。
有些人限于先天身體條件不足,苦練一輩子也摸不到任何一項大成的門檻,而“鎮(zhèn)八方”朱長壽,無疑是被上天所偏愛的那一類人。
他從小就以力大聞名,八歲的時候已經(jīng)能跟同村的成年漢子比拼手勁,被一個游方道人看中,教了他半年的“內(nèi)壯神力八段錦”。
等到他二十歲出頭的時候,一手掀起四百多斤的大磨盤,就跟拿了一個小鍋蓋一樣輕松。
但即使如此,朱長壽憑這一身本事到廣州城里闖蕩,也摸爬滾打十幾年,才靠偷搶強奪來的本錢,重請名師,在內(nèi)練養(yǎng)生的內(nèi)壯神力八段錦之外,又學(xué)了一身搏殺用的本領(lǐng),之后才模糊的摸到練筋大成的門路。
等到七年前參與了一場大事,朱長壽終于獲得一些珍貴手稿,真正達到了練筋大成的境界。
七年以來,這還是他首次在外人面前露出這個境界的本事。
這一縱身一劈掌,如同巨熊躍澗,聲勢之猛惡,令關(guān)洛陽下意識選擇閃避,他身子低伏,弓腰蜷腹,看起來只是雙足發(fā)力,實則是全身上下繃緊的一股力道踏在地上,把他整個身子彈射出去。
朱長壽一掌落空,把那院墻上拍出一個半人大小的缺口,磚石垮塌,泥土紛飛,整堵院墻都被搖的晃了一晃,地面也有細微震感。
膨脹之后的肌肉,讓這個光頭老者看起來恐怕高達兩米三左右,可手腳還利落至極,并沒有半點臃腫遲鈍。
一掌不中,他就借著那一掌拍落的反作用力,猛然旋身,一個大跨步追到關(guān)洛陽身邊。
身邊風(fēng)聲呼呼作響,朱長壽的身影碾壓過來,一掌蓋落。
關(guān)洛陽避無可避,腳掌猛然在地上碾過一個半圓,膝轉(zhuǎn)向、腰扭身,雙肩上抬,逃竄的勢頭,就這樣被他層層扭轉(zhuǎn)過來,蘊含在自下而上甩擊過去的左臂之中。
關(guān)洛陽的左拳,在空中打出一聲明顯的爆音,砸中了朱長壽的手掌。
嘭!
兩人的身子同時一震。
但朱長壽一震之后,又向前追擊,關(guān)洛陽卻不得不退,退一步接一掌,每一步都在地面上踩出四五寸深,而且還向后劃拉的痕跡。
這院子里夯實的土地就被關(guān)洛陽的雙腳給翻開,就連鋪了石磚的地方都被他踩碎下去。
王雄杰避讓到客廳后院那里去,但透過拱門、墻體上的缺口,能把那邊院落里交戰(zhàn)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
他臉色蒼白,額頭汗出如雨,這是疼出來的、也是驚出來的。
盡管知道朱長壽這老東西的功夫,可能還在自己之上,但王雄杰卻沒有想到,他居然已經(jīng)到了練筋大成的地步。
這個檔次的大拳師,號稱有九牛二虎之力,托梁換柱之能,放在火器還沒有普及的古代,只要披一身重甲,可以說是陷陣沖鋒、斬將奪旗如探囊取物的絕世猛人。
王雄杰要是狀態(tài)完好的時候,倒還可以插手,但他現(xiàn)在手掌被砍掉,手腕大出血,撕了一塊塊布包上去,綁起來,也只勉強止血,要是敢貿(mào)然靠近,只怕被哪一方的攻擊擦一下,就得丟掉半條命。
而且那個青面鬼也實在是見了鬼了,看起來不過是二十歲出頭,剛才那么快就殺了李飄零,現(xiàn)在,居然在朱長壽面前撐了這么久,也只是稍露頹勢。
關(guān)洛陽甚至還要反擊。
他本來是聚力成拳,全身繃緊,才能倉促接下朱長壽如車輪揮舞、戰(zhàn)斧滾劈的那兩只手掌,這一次出手去接招時,左手忽然五指一彈,改拳為爪,去扣朱長壽的手腕。
五指散開,手臂上力道松了些,關(guān)洛陽雖然成功扣住朱長壽手腕,卻也讓那一掌余勢未竭的落在了自己肩上。
他中掌之后身子一抖,雙肩雙臂的運動如行云流水,左手扣腕后拉,右拳擒肘上舉,在間不容發(fā)之際,將朱長壽整個人甩上半空,摔向地面。
“不好!!”
朱長壽身子離地,低喝一聲,在半空中四肢同時發(fā)力,猛然沉腰甩腿,兩只腳飛速向下一砸,腳掌先于他的尾椎骨落地。
千層底的布鞋被他崩裂,石磚崩碎,雙腳陷地,沒于腳踝,但也成功的避免了直接被砸斷尾椎,摔傷腰椎的下場。
朱長壽雙腳一碰地,后背幾乎平行于地面,就盡全力左臂伸展,向頭頂一掃。
關(guān)洛陽雙手向反方向一扭一抖,在朱長壽左拳砸中他之前松手退開。
朱長壽一擊未中,左拳回掃砸在地面,硬生生讓自己的身體挺直了起來,回頭目光陰狠的盯住了關(guān)洛陽。
半截袖管落在地上。
朱長壽右臂的袖子,被剛才關(guān)洛陽雙手交扭的動作給直接扭破,半截袖管飄落之后,手腕、手肘深陷下去的淤紅傷痕,就顯露出來。
這兩個地方的關(guān)節(jié)明顯錯位,皮下血肉更被撕裂了不少,血跡從毛孔滲出。
這還多虧了朱長壽是練筋大成的人物,肌肉強度夠高,如果換了一般人在這里,憑剛才關(guān)洛陽這一手狠辣的擒拿,能直接把整條右臂撕下來,噴血斃命。
關(guān)洛陽左肩的衣物也碎了,之前朱長壽那一掌,就算只剩下三成余力,也足夠拍碎拳頭大小的花崗巖,一件粗布衣服怎么可能抵擋得住。
可關(guān)洛陽肩頭的皮膚,一點破損也沒有,小麥色的皮膚在昏黃的燈光下更顯暗淡,像是暗啞無光的銅塑。
朱長壽喑了喑嗓子,低沉道:“練皮大成!”
練皮大成,肌膚如金蟬感應(yīng),能辨別微風(fēng)之流向,心靈警兆之精準(zhǔn)遠超常人,自閉耳目也行動無礙,皮膚堅韌之處更勝于犀革。
明朝的時候,戚繼光、俞大猷抗倭,東南沿海一帶,曾經(jīng)有用鴛鴦陣?yán)Ф芬幻毱ご蟪傻娜瓗煟街,鳥銃打在那人身上,都只是衣服破碎,皮下些微淤傷,甚至不曾直接見血。
朱長壽臉上還能繃得住,但那一雙有些抖的濃白眉毛,已經(jīng)泄露了他內(nèi)心里浮現(xiàn)的一抹震驚。
二十歲出頭就踏入了拳法大成境界的拳師,從現(xiàn)在上溯到宋明年間,只怕也數(shù)不全十指之?dāng)?shù)。
上一個這么年輕的大拳師,叫楊露禪。
那個從小體弱多病,裝啞巴到陳家溝偷學(xué)拳法,幾年之后就已經(jīng)練氣大成,甚至驚得陳家溝那幫老老少少,破了祖上傳下來“陳家拳不外傳的規(guī)矩”,讓族長女兒嫁給他的人物。
也是那個后來在京城開宗立派,扛了二十年無敵之名的楊無敵。
“無敵”!
能把這種名頭打響出來,還活到壽終正寢的人物,就算是朱長壽自視再高,也沒有想過自己能與之相提并論。
眼前這個青面鬼,難道未來也會是那樣一個拳法上的大宗師嗎?
朱長壽不愿意相信,他目光一閃,忽然想到什么,緩緩道:“原來如此,你師父是當(dāng)年義和團里的哪一個?”
“龍頭、劍客十死無生,羅漢、電母是朝廷的人,你師父是雷公還是教頭,總不會是北方的戴海臣、李肅堂吧?”
當(dāng)年滿清無道,洋人殘暴,義和團起平原,不到三月遍地傳,天南海北,不知道多少習(xí)武之人投身其中,尤其是后來朝廷也承認(rèn)了義和團,義和團的旗幟改成扶清滅洋,投身其中的高手就更多了。
據(jù)說最鼎盛的時候,義和團乾、兌、離、坎、震、艮、巽、坤,八大總門之中,聚集了十幾個拳法練到大成境界的大拳師。
他們在津門會盟演武,深知洋人槍炮厲害,難得愿意摒棄門戶之見,南北交流,留下了不少珍貴手稿,記錄著只有大拳師才能摸索到的練拳竅門。
雖然后來滿清反復(fù),義和團被朝廷和八國聯(lián)軍聯(lián)手剿滅、鎮(zhèn)壓,星流云散,但除了那寥寥幾個不肯逃走的人物之外,其他大拳師要想脫身并不難,他們身上自然也帶著當(dāng)年的手稿。
世上哪有人練武的時候能不走彎路?把自己練殘疾的都不在少數(shù)。
除非是得到了當(dāng)年那批手稿,又有名師傾囊相授,才能最大程度的避免誤區(qū),勇猛精進。
關(guān)洛陽調(diào)整站位,把朱長壽和王雄杰都納入視野之中,冷哼了一聲,道:“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裝聽不懂嗎?也對,城中日焚劫,火光連日夜,凡有宿怨者,指為教民,全家皆死,連嬰兒也不放過,義和團人最多的時候,里面恐怕有七成的人都是你想殺的那種,難怪要撇清關(guān)系。”
朱長壽哼呼怪笑,右手抖的忽松忽緊,道,“但我也不怕告訴你,那年津門坎字門總壇,我也接了宮里的召請,那些真正遵守義和團團規(guī),講究所謂道義的,死在我手上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他吐字呼吸之間,夾雜著一些怪聲,是已經(jīng)運用了內(nèi)壯神力八段錦里的呼吸法門,要想調(diào)理右臂的傷勢,然而收效甚微,嘴上說著義和團的話,也是想激怒對面這個年輕人,沒想到對方竟絲毫不為所動。
關(guān)洛陽冷靜依舊,將整個院落的場景都收在眼睛里,朱長壽雙眼越瞪越大,咬牙切齒。
就在那個“十”字說完的時候,雙方不約而同的動了。
朱長壽保持著面朝關(guān)洛陽的警惕姿勢,猛然后退。
他根本不在乎背后可能有的路障,背后蓄起力來,先撞穿院墻,闖入客廳后面,又直接撞入客廳之中。
關(guān)洛陽向左前方一竄,腳尖落地時已經(jīng)刺入地下,抵上刀背,挑起了他那把刀來。
一刀在手,空中好像響起一聲劈風(fēng)的尖嘯。
渾身沾著多塊血漬的年輕身影,飛速越過垮塌的院墻缺口,追擊過去。
客廳里傳出幾道巨大的崩裂聲,關(guān)洛陽剛追進后門口,就看到靠近前門那里,朱長壽單臂抱住了他剛才踢斷的柱子,臉上青筋暴突,往上一拱。